30年文学典藏散文卷(全文在线阅读) > 千岛湖,千湖岛
——兼悼一位白发人和一位黑发人
公刘
正副标题写罢,便自己意识到了一种凄美。凄美,也许并非千岛湖真正美之所在,但我不想改,这固然也自有道理,岂不闻西谚有云:一千个不同的读者,会有一千个不同的莎士比亚。焉知一千个不同的游客,就没有一千个不同的千岛湖?
检索一下每逢外出才随身携带的工作手记,查到了我去千岛湖的确切日期:1959年6月19号。
但我第一次被邀请去那儿小憩,却早在1983年。向我发出这一美好信息的人,是上海《收获》杂志的前任副主编肖岱兄。可叹,如今他已作古了。肖岱是一位素朴、忠厚、古风犹存的谦谦君子,较我略长几岁。记得那是在皖南泾县泾川山庄召开的一次全国性期刊会议上,闲谈中他提起编辑部在浙江新安江上保有一块小小领地:“条件虽然差一点,但环境绝对理想,推开窗子,湖光山色便尽收眼底。你不妨上那儿去继续写完你的系列(指我开始于《收获》上发表的反映山西农村生活的小说)。当然,也可以为别的刊物写别的,也可以什么都不写,单纯休息……”
打这以后,我就产生了某种朦胧的期待,也许是期待千岛湖赏赐我一点什么,也许是期待我自己献给千岛湖一点什么。反正是宿缘未尽吧,说不明白,也不必说明白。
如此迁延到了1984年秋天,突然听到了肖岱罹患癌症的传闻,我将信将疑。在我的印象中,他的体质算是强健的,学会气功后,愈发矍铄了,那稍带上海口音的普通话,清晰洪亮,从不打咯噔,显得底气颇足。怎么会得了癌症呢?不可思议。难道“好人不长寿,坏人活千年”是真的么?
恰巧我因为右眼失明,必须赴沪转院就医。待事情稍见头绪,立刻打听到肖岱在华东医院住院的房间号码,知道他已经动罢手术,虽说效果尚佳,心上还是不免一沉。
我决定去探视。记得那是个牛毛细雨湿衣衫的坏天气,我一只眼蒙上了纱布,剩下一只所谓好眼也全靠近视镜片帮忙,模模糊糊得以看清身边的人和物。于是又难为女儿了,她一手撑伞,一手搀扶父亲,穿越弥漫着乙醚以及其他药品气味的走廊,上了电梯再穿越同样的走廊。我一面走,一面听着女儿不停地报告阿拉伯数字,到了,立定,敲门。这时我忽然一阵发怵:他是否已变得难以辨认了?然而,我大错特错了,眼前的肖岱,居然面泛红光,眼神飞动!果真是一场生死较量中的勇者胜者!他发现是我们父女,也惊喜万分,掀开被头便下床来招呼,动作相当麻利。我仔细端详,还是老样子!除去那一袭按院规穿上的带条纹的宽松衣裤外,一切照旧,连薄薄一层银发也像往常那样梳理得整整齐齐。在叙述罢他自己的病史之后,话题转到了我的身上,立刻进入角色了。(我心上在评论:“老黄牛又找轭头呐”)他关心“系列”何以中断了,我答以并非中断,事实上一个中篇早已杀青,主人公是一位冒死归国的志愿军战俘,是根据真有其人的模特儿再创造的。故事相当悲惨,这种题材还没人接触过,我担心“左派”们要打棍子的,打起棍子来刊物要受连累。再则女儿读过了,却认为我浪费了素材,她建议我不如彻底拆散,另起炉灶,变做几个短篇,或者索性将来改写长篇。我一直拿不定主意,它就“搁浅”在那儿了。当然,除此之外,还打了另外的一些腹稿,都是“系列”的一部分……肖岱听了,露出欣慰的表情:“你一定写完它,排除一切干扰写完它。诗人写小说,写到你这份儿上很不容易。这不是我恭维你,大家都这么说,比如《先有蛋,后有鸡》……”他看出来我不大习惯这种场合,便截住话头,改口说,“还是那个主意,等我完全好了,我陪你去千岛湖,我去认识你的志愿军战俘,你接着写别的,好不好?”
我笑起来,连连击掌,“一言为定!”我的心,当时就飞到千岛湖去了。小说究竟写得好坏,暂且勿论,千岛湖怎由得我不多一番憧憬!一千个岛呀,不是九百九十九个呀!
雨停了,我怕他因兴奋过度疲劳,同时自己下午还得去安徽省立医院的合同单位上海第六医院排队挂号,便起身告辞。匆忙间,雨伞被遗忘在他的床旮旯。(人啊,总是匆匆忙忙,对于“用”过了以为从此不再有“用”的朋友,总是遗忘。雨伞便是这样的朋友,我们经常淡忘了这样的朋友,太不应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