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extPage风月 花影6-叶兆言]
不知怎么的,怀甫的本意是讨好的话,然而引起了妤小姐极大的反感,她恶狠狠地白了他一眼,丝毫也不愿意领情。“谁要你教,你死一边去吧,”
她板着脸,充满厌恶地说。小云和怀甫一起盯着盛怒的妤小姐看。他们都不明白无缘无故的,她为什么要突然大怒。妤小姐注意到了他们的目光,好像也意识到自己的举止有些过分,下台阶地笑起来。她不当一回事地对怀甫说:“那好,你就好好学吧,多摔几跤。我可不高兴再陪你了。喂,小云,你怎么样,是不是跟我一起走,到我那喝茶去。怎么,还是请不动你?”
小云犹豫了一下,跟着妤小姐走了。他意识到妤小姐的邀请中,具有一种挑战的意味,他觉得自己应该勇敢地接受这种挑战。后花园里,转眼间就剩下怀甫孤零零的一个人。怀甫推着自行车,很失望地看着他们的背影。
五小云好像走进了一个奇妙的世界,装腔作势地打量妤小姐房间里的布置。关于妤小姐房间里的布置,外面早就有过种种传闻。除了房间里有一张烟炕之外,围绕她手上有一本《金瓶梅》的话题,就曾经引起了不少流言蜚语。大家用夸张的语言,把妤小姐描述成一个古怪任性的老姑娘,她抽着大烟,在一个没有男人的国度里,整日闭门读淫书,天天看到深更半夜。
然而一旦小云真正走进妤小姐的房间以后,他所见到的,既不是传说中的充满了淫秽之气,也和他童年的记忆大相径庭。小云记得妤小姐小时候很喜欢花,她的房间里总是摆着各种各样的花,真的花假的花放得到处都是。
小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房间里挂着一盏巨大的荷花灯。荷花灯里点着一根蜡烛,蜡烛的火焰跳着,总给人一种要烧起来的感觉。
如今的妤小姐房间,其实很有些书卷气。是地方就放着妤小姐临的字,文房四宝供在大桌子上,一看就是天天都要用的。一个看上去古色古香的书架上,杂乱地堆着各种碑帖。在烟炕的上端,挂着裱好的由康驼写的两个大字“花香”,是重墨沾着水写的,大写意,浓淡相间,仿佛真有香意在溢出来。
妤小姐让小云别傻站着,坐下来喝茶。她注意到小云还在东张西望,便找出话来和他说:“小云,你在外面一读就是这么多年的书,一定见过不少的世面,给我说说外面的事,怎么样?”
“外面的事,又有什么怎么样的,”小云随口说着,觉得妤小姐的问题实在太幼稚,他坐了下来,眼睛继续张望。他在室内仍然戴着那副墨镜,一举一动都显得有几分做作。这时候,他突然想起了传说中的那本《金瓶梅》,因为就在前一天,他还听见自己的姐姐素琴笑着和爱爱提到过这本书。素琴每次提到妤小姐,总是忍不住要糟蹋她几句。小云咬了咬嘴唇,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妤小姐不明白地看着他:“你笑什么?”
小云的眼光无意中落在了烟炕上,烟炕上放着整套的烟具,望着那个盛烟具的盘子,他情不自禁地发起怔来。这是他似曾相见过的旧物,他的眼前又一次闪过一只正在搅拌烟膏的手,鼻烟壶的盖子正被拧开了,白色粉末状的东西正往外倒。小云的情绪几乎立刻发生了变化,他有些神经质地站起来,慢吞吞走到烟炕面前。小云的失态绝不是因为他发现妤好小姐抽鸦片,妤小姐抽鸦片是一个众所周知的秘密,他的突然控制不住自己,是因为久违的鸦片烟引起了他所不想回忆的东西。
妤小姐走过来,很随便地问着:“要不要来两口?”
小云像触电一样,狠狠地颤抖了一下,又好像做贼让人当场抓住,脸色顿时发青发绿。他的过分失态,让妤小姐感到莫名其妙。妤小姐喜欢让人吃惊,尤其喜欢让男人吃惊,她喜欢男人为她的言谈举止目瞪口呆。“喂,怎么了,你们这些新派的,是不是见了鸦片烟,就跟见了恶魔似的?有什么大不了的,都说这大烟不能碰,可我就是喜欢,又怎么样?”
小云不说话,他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
妤小姐说:“你说话呀,别跟哑巴一样。我跟你说,别以为自己出门读了几年书,就成了人物——”
小云拿起烟枪,用一种近乎夸张的姿势,琢磨着那支烟枪的构造。妤小姐正在说的话,好像离他很远,远得就像来自另一个世界。他突然陷入到了一个幻觉的世界里,这个世界和现实世界相对立,是他力图要回避,然而又绝不可能回避的世界。小云开始后悔自己不该走进妤小姐的房间。通过他手上拿着的那杆烟枪,他仿佛看见了乃祥那张呆板而且滑稽的脸。乃祥呆板滑稽的脸部表情,在他眼前飘过来飘过去。妤小姐觉得很好奇地看着他。小云突然用一种很刺耳的声音说:“妤小姐,要不要我替你烧个烟泡?”他说着,神经质地放下烟枪,拿起钎子,从烟盒里挑了一小块烟膏出来,很娴熟地在手指尖上捏着。他那熟练的动作,一眼就能看出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
妤小姐大吃一惊,这显然太出乎她的预料之外。小云划着火柴,点上了烟灯,对妤小姐说:“是不是怕我烟泡烧得不好?”
妤小姐摇摇头。
小云冲满挑战意味地说:“你们甄家的人,不是都喜欢让别人替你们烧烟吗?怎么,真担心我烧得不好?我告诉你,你哥哥当年最喜欢我给他烧烟了,你别不好意思,我当年不就是你哥的小厮吗?”小云将手上捏着的烟膏,用钎子挑着,放在火上面烤,一边烤,一边不停地捏着。他的情绪非常激动,他的手法却显得非常艺术化。
现在轮到妤小姐目瞪口呆了。
小云往烟枪上装烟膏,装好了,他阴森森地说:“今天我也给你妤小姐当回小厮,怎么样?”妤小姐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她突然冲上前,吹灭了烟灯,夺过小云手上的烟枪,扔进了放烟具的盘子。
查良钟的又一次突然出现,打破了妤小姐房间里的僵局。由于房间里只有妤小姐和小云两个人,查良钟不怀好意地打量着他们。“哟,这不是乃祥大哥的小舅子云少爷吗?”查良钟像遇见老熟人一样和小云打招呼,十分讨好地转向妤小姐,“怎么样,妤小姐这一次,没想到我又会来吧?”他的眼光落在烟炕上放烟具的盘子上,鼻子装腔作势地嗅了嗅,空气中并没有大烟的味道。
妤小姐脸上露出不太愉快的神情。不管和什么男人在一起,总会让她感到兴奋,但是今天查良钟的到来,妨碍了她和小云的谈话,因此有些不太高兴。他不应该在这时候来。前些天,竹山四叔来过一次,为她的婚事又说了一大通废话。意思很简单,无非是劝她快一些招婿上门。在甄老爷子活着的时候,妤小姐真想过要早些嫁人,如今她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享受着最充分的自由,干吗还要急着嫁人呢。查良钟上门的目的很明显,他肯定又是来求婚的。仅仅就凭这一点,妤小姐就有理由不高兴。查良钟太不识时务,他也不想想,妤小姐怎么可能嫁给他。
妤小姐开口便狠狠刺了他一句:“这么高兴,是不是又和你太太复了婚了?”
查良钟一阵尴尬,苦笑着说:“妤小姐又说笑话。”
“什么叫笑话?”妤小姐白了他一眼。查良钟的脸皮实在是厚,妤小姐用什么话刺他,都没关系。妤小姐最难听的话,他都可以拿来当补药吃。他天生是个吃软饭的人,自从查家破落以后,他一直在靠不同的女人活着。只有经受得住女人的挖苦,才能最终占到女人的便宜。查良钟相信自己终有把妤小姐摆平的一天,女人吗,只要能把她骗上床,问题就一切解决。他不相信像妤小姐这样没见过世面的女人,有什么难对付的地方。
妤小姐见查良钟不回答,故意又追问了一句,问他究竟是不是和自己的太太复婚了。查良钟叹了一口气,做出很认真的样子,说:“这好不容易把婚离了,我良钟怎么能随随便便又复婚呢?凡事都还可以儿戏,唯有这男婚女嫁,怎么能够开玩笑?云少爷,你说是不是?如今男女结婚,都讲究爱情两个字。唯有爱情这两个字,才是真的,才是天经地义。”查良钟口若悬河地说着,眼睛看着小云戴着的墨镜,想不明白地问:“云少爷,怎么在屋子里,还戴着副黑眼镜?”
这问题早就应该有人提出来了。妤小姐注意到小云下意识地摘下了墨镜。一摘下了墨镜,小云原有的自负和孤傲,顿时失去了许多。他的眼神显得有些慌乱,好像变了一个人。变化之大,让妤小姐感到有些吃惊。他眨巴着眼睛,不敢正眼看人。
查良钟继续着他的话题,卖弄着他和妤小姐的关系:“我和妤小姐,可以说是青梅竹马,有些旧事,你云少爷想来也知道。”
“什么旧事,小云会不知道?”妤小姐的眼睛仍然盯着小云,一边冷笑着问查良钟,“你说的青梅竹马,怎么连我好像都不知道。有什么旧事,说出来我们听听。”
查良钟很矫情地说:“妤小姐,我可是一刻也没忘记过你我之间的情义。”
“你把话给我说清楚了,”妤小姐不高兴地说,“你我之间,什么时候,又有过什么情义的?”
小云又一次把墨镜戴上,墨镜对于他来说,是很重要的道具,只要一戴上了,他便又显得有些自负和孤傲。戴上墨镜以后,小云回过头来,通过墨镜,很严肃地看着妤小姐。妤小姐看他那模样,忍不住笑起来。
查良钟涎着脸跟着妤小姐一起笑。
妤小姐突然瞪大着眼睛,看着查良钟,逗他说:“良钟,你是不是指望有朝一日,我还会嫁给你?”
“我做梦都想着这一天呢!”查良钟厚着脸皮,抓住了这句话不肯放。
“那好,那你就一直这么做梦做下去好了,”妤小姐笑着扫了小云一眼,这种谈婚论嫁的话题让她感到兴奋,此外也给了她一个充分作践查良钟的好机会,“你么,也不撒泡尿照照,我会嫁给你?跟你说了,你那一肚子的坏水,哼,我全知道。当年你那个爹,嫌我抽大烟,不肯要我做他老人家的儿媳妇,如今却好,你们查家天报应,倒先败了。我们甄家呢,好歹还有一口气,还撑着呢。你来干什么,当我不知道,你是奔我们家这点家产来的。”
查良钟说:“我可是真心真意喜欢你妤小姐。”
“你喜欢,你喜欢的是钱,是这座大宅子!”
“妤小姐的意思我明白,无非是说我配不上你,可我就是不要脸,我就是癞哈蟆了,我就是想吃你妤小姐的天鹅肉,我就是喜欢钱,喜欢这大宅子,”
查良钟索性撕破了脸说,“告诉你,我就等着这一天,等着你妤小姐的大红绣球,落到我的头上。我等着,死皮赖脸地等着,你信不信?”
妤小姐被他赤裸裸的表白引得哈哈大笑。
查良钟要的就是这效果,能把女人逗笑这是事情成功的第一步。他一拍脑门,十分严肃地说:“你看,光顾着说话了,”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大红的海报,用劲一抖,将写着黑字的海报抖开,“这桩事,你妤小姐可一定要赏个脸,光明剧团明日莅临本县,大红角莎菲女士也来了,届时将上演最新编排的文明戏。我呢,恰恰和莎菲女士有些认识,妤小姐你一定要去捧场,你若是不去捧场,就太不给面子了。这面子你不能不给。”
妤小姐是不难被说动的,她兴致勃勃地看着查良钟。甄老爷子在世时,曾经不止一次将戏班子请到大宅里来唱堂会。妤小姐向来喜欢那种人造的热闹场面。查良钟又开恩地邀请小云:“云少爷,你也可以去吗?”小云不置可否。他像一个局外人那样,看着查良钟,仿佛是不明白他正在说什么。
妤小姐看着小云,顽皮地提出要求:“小云陪我去,我就去。”
七中学的操场上,新搭起来的露天舞台,文明戏正演得热闹。在舞台前面,由学校的课桌椅临时排成的一排排雅座,当地名绅和几名身穿戎装的军官坐在主席台上。妤小姐也坐在一个非常显眼的地方,她的衣服艳丽得有些过分和扎眼,在她身边分别坐着小云姐弟和怀甫。紧挨着素琴坐的是爱爱,大家都兴致勃勃地盯着舞台看,只有爱爱的表情显得十分忧郁。爱爱好像有了什么心思,一脸的不快活。素琴长得人高马大,爱爱又瘦又小,两个人坐在一起看上去像是母女。
在舞台的右前方,席地而坐着一大排从北方开过来的大兵。这是一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在中国的许多地方,军阀混战硝烟弥漫。然而小城却是远离战争的世外桃源,不断地有大兵从这经过,也仅仅是经过而已。穷兵黩武的军阀们似乎不太忍心在这开战,他们好像害怕枪林弹雨会破坏了小城的宁静气氛。多少年来,小城历来是难民们躲避战乱的好地方。
人山人海,查良钟大忙人似的,在人群中穿来穿去,神气活现到处招摇,跟每一个熟悉的人打招呼。他远远地和妤小姐他们示意,但是妤小姐的注意力在舞台上。这时候,素琴正低头对爱爱说着什么,她一抬头,正好和查良钟的眼神撞在了一起。查良钟十分轻薄地作了一个表情,素琴在他的诱惑下,自己的眼睛也不安分地亮了起来。查良钟立刻情场老手似的又对她挤了挤眼睛。爱爱注意到了素琴的神态,本来就有些忧郁的表情,显示出一种不能遏制的嫉妒。她拉了拉素琴的衣袖,喊她注意看台上的正演着的戏。
台上演着文明戏的一名男演员,突然很做作地演讲起来,控诉起封建包办婚姻的罪恶。这是一位愤怒青年的形象,青衣长衫,脖子上挂着一条围巾,一头的汗:“婚姻必须是爱情的结合,所以唯有爱情,才是男女结合之根本。
爱情乃是人类最伟大的事情,是伟大的创造和复兴,在欧洲,有罗米欧和朱丽叶,还有娜娜……“演说者的声音很快变得模糊不清,光看得见他手舞足蹈地动着,舞台下面顿时大乱,尽管在戏中穿插毫不相干的即兴演讲,是当时文明戏最常见的现象,大家仍然不明白为什么好端端做着戏,突然要站在那一个劲地说大话。一个大兵怪声怪气地吆喝了一声,众大兵跟着一起起哄。
文明戏继续往下演,莎菲女士出场了,舞台下面由混乱转为安静,安静了片刻,紧接着就是一片莫名其妙的喝彩。妤小姐显然已没有继续看下去的兴趣,她侧过头来,在小云的耳边说着什么。小云没听明白,妤小姐俯在他耳边又说了一遍。小云已听明白了妤小姐的意思,他站了起来,和妤小姐一起悄悄地往外走。他们走出去了一大截,怀甫和素琴才发现。素琴没往心上去,继续观看大名鼎鼎的莎菲女士表演,怀甫的眼光里却露出强烈的按捺不住的妒意。他早就意识到妤小姐对他和小云,采取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
对待他,妤小姐只是当作一条听命于自己的狗,想怎么使唤,就怎么使唤,而对待小云,她总是有意无意地做着让步。
在一排排课桌椅排成的雅座周围,除了席地而坐的大兵,是大片大片站着看戏的观众。妤小姐和小云在人群中挤着,终于从怀甫的视野中消失。与此同时,查良钟也从拥挤的人群中挤了出来,他来到离妤小姐先前坐的位置不远的地方,大失所望地发现妤小姐已经不在。座位上只有坐立不安的怀甫,还有兴冲冲看戏的素琴和爱爱。素琴无意中回过头来,看见了正向这边走过来的查良钟,热情过度地邀请他坐在她旁边。查良钟往四处看了看,坐下来,向素琴大献殷勤。素琴立刻毫不掩饰并且是十分失态地笑起来。
露天舞台上的文明戏还在继续演着。观众席里一次次出现混乱,台上演着的戏,有许多让人不明白的地方。人们听不太懂演员们尖声尖气究竟说了些什么。怀甫离开了座位,东张西望,到处寻找妤小姐和小云。妤小姐和小云已不知跑哪去了。极度的失望出现在怀甫的脸上,到处都是兴高采烈的观众,怀甫怅然若失,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找不到妤小姐,他的目光只好再一次回到自己先前坐的位置上,从远处看着坐在那有说有笑的素琴和查良钟。
素琴和查良钟正在打情骂俏。一边的爱爱有些坐立不安,她充满敌意地看着舞台上,耳朵里不得不听他们在说什么。他们的话让她感到恶心。
素琴说:“我要是这么轻意地就相信你们男人的话,那我就成了傻子了。”
查良钟说:“嫂子,天地良心,良钟要是敢骗你,你说我什么都行。”
“我能说你什么?”
“说什么都行。”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我怎么会相信你!”
查良钟非常诚恳地说:“我,我和别的男人,可不一样。”
爱爱回过头来,狠狠地白了查良钟一眼。查良钟抓住了爱爱的这一白眼,他趁素琴不注意,对爱爱不怀好意地挤了挤眼睛。爱爱悻悻地扭过头去。
八小云跟着妤小姐已绕到了舞台背后,一群小孩子正在空场上玩耍,妤小姐孩子气地从小孩堆里穿过,从舞台背后看舞台上的演员表演。小云一本正经地站在她背后,不动声色看着她。妤小姐在公共场所的举动,总是显得有些古怪。这是一个从小在封闭的大宅中长大的女孩子,她对外面的世界,永远是感到新奇和不理解。虽然她已经是一个年龄不小的老姑娘了,可是她在别人面前,常常会做出与自己年龄不太相符的事情。她的举动是畸型的,无法无天的,当然也是非常滑稽可笑。
莎菲女士在舞台上作悲痛欲绝状。妤小姐很认真地看着莎菲女士发怔。
在舞台的背后看表演,有一种和台下观看完全不同的效果。泪如雨下的莎菲女士演得很投入,入神化境,妆化得很浓的脸上,被泪水冲出了一道痕迹。
妤小姐失态地看着她。
莎菲女士扮演的是一位被迫嫁给军阀的女学生。嫁给了那位横行霸道的军阀以后,她和她的旧相好偷偷地会了一面。她的旧相好,一位书生一样的年轻人,志大才疏语言华丽,他送了一把短剑给莎菲女士扮演的女学生。旧相好流了一腔眼泪扬长而去,女学生经过一大段极度的痛苦抒情,那是一段很冗长的演说,然后拔出短剑,朝自己胸口狠狠地刺去。
妤小姐大惊失色,轻轻尖叫了一声,不顾一切地冲到了舞台边缘,然而就在这时候,她总算明白这一切不过是在做戏,因为她看见莎菲女士只是将短剑插在胳肢窝下。站在妤小姐的位置上,可以很清楚地看见从后面露出来的剑头。她感到这场面太滑稽了,十分孩子气地笑起来。
小云觉得妤小姐站在舞台边上的样子有些蠢,简直就是在出丑,因为从观众席上,至少有一部分观众在看戏的同时,几乎可以同时在看她的表演,他走了过去,拉了妤小姐就走。妤小姐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过分的。
小云拉着妤小姐,又一次从玩耍着的孩子们中间穿过。文明戏实在没什么好看的,妤小姐觉得还不如回去更好。她决定瞒着正在看戏的其他人,偷偷地溜回去,让他们散了戏以后,为寻找妤小姐而着急。
小云骑着自行车,驮着妤小姐,踏上了回去的路。他们沿河边的路骑着,随便地说着什么。离开操场对小云来说,是一种解脱,从一开始,他就不想看什么戏。乱哄哄的场面让他感到心烦。妤小姐提出的回去的建议正合他的心愿。路上几乎没什么人,这时候,妤小姐坐在自行车的后面,紧紧地搂着小云的腰,像任何可爱的女孩子一样,无拘无束地笑着。
一条条扬帆的大木船迎面过来。妤小姐的眼睛满是好奇地望着迎面过来的白帆。大木船上满载着全副武装的大兵。每条船都有几名纤夫,沿着河边的小道上拉着纤。大兵们看到了在河堤上骑着车的小云和妤小姐,对着他们指手画脚,做带有猥亵意味的轻薄状。有几名大兵忍不住对他们喊起来。小云一走神,自行车猛烈地晃动起来。妤小姐吓得大叫,跌了下来。小云摇摆几下,也差一点跌倒。大木船上的大兵们哈哈大笑。前面就是那座他们曾经走过的小桥,小云从车上下来,推着自行车,和妤小姐一起往桥上走。
小云和妤小姐站在桥上,看着正在远去的大木船。风和日丽,在他们的身后,是蓝天和白云。妤小姐情不自禁地想到了曾站在这座桥上和小云说话的女学生。女学生瞪大着眼睛说话的丰富表情又一次出现在妤小姐面前。妤小姐模拟着女学生的神情,好奇地问小云:“外面是不是一直在打仗?”
小云为妤小姐提出的这种毫无见识的话,感到好笑。报纸上成天都在提到打仗,军阀为争夺地盘,打得你死我活不可收拾。先是段祺瑞和吴佩孚打,然后又是吴佩孚和张作霖打,打了一次不够,还要打第二次。好端端的一个国家已是千疮百孔。小云感叹地说:“自从满清皇帝没有了以后,这仗可真是没少打过。各路军阀之多,多得你怕是都没听说过。”
妤小姐说:“反正我们这不打仗,不是吗?”
小云闹别扭地说:“不打仗也没什么好的。”
“那你是喜欢打仗了,”妤小姐听出了他话里面的别扭,立刻不客气地刺了他一句,“你出去当兵好了,又没人拦你。”
小云说:“我为什么一定要去当兵,外面的世界大得你都想象不出,除了当兵,你可以干的事多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