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extPage风月 花影5-叶兆言]
这是天气很闷热的夜晚,刚洗完澡的妤小姐,额头上不住地流着汗,坐在梳妆台前,衣衫不整地梳着头。她实在太热了,便喊来了怀甫替她打扇子,在怀甫打扇子的时候,妤小姐用毛巾擦着还在往下淌的汗水,同时继续挽头发,她的一只手悬在半空中,把头发高高地盘起来,琢磨着怎么才能把头发固定住。她极有耐心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无意中,把目光移到了镜子里的怀甫脸上。她注意到了怀甫眼睛里的男人欲望。怀甫的眼睛发直,失态地看着妤小姐似露非露高耸着的**。他显然已经偷窥了好半天了,不过妤小姐没察觉到罢了。
“喂,你的眼睛往哪儿看?”妤小姐一低头,看见自己高耸的乳峰,有一半已经露在了敝开的衣领之外。一想到自己的乳峰正被一个男人的目光注视着,她的脸顿时红了。不久前,还是在浴缸里泡着的时候,妤小姐用手按着那对不肯安分的**,就想到过如果一个男人见到它,会产生一种什么样的激情。毫无疑问,男人的目光,迟早会见到它们的。她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小云。如果是小云见到了,他会怎么样。妤小姐想到他戴着那副墨镜的腔调,差一点笑出声来。她相信小云只有戴着那么一副墨镜,才可能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们看。这是多么好的一对玩意呀,妤小姐知道它们还从来没让一个男人的眼睛注视过。
可是怀甫却成了最先见到它们的男人。出于本能地脸红了一阵以后,妤小姐并不是太生气,既然生了这么好的东西,让男人看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怀甫能最先看到,那是他的福气。妤小姐将自己的衣领拉了拉,白了怀甫一眼。怀甫像遭了电击一样,畏畏缩缩地把眼睛挪向别处。巨大的恐惧像一张网似的将他笼罩住了。蛙声叫得让人心烦,妤小姐注意到怀甫的可怜相,不屑一顾地暗笑起来。“没出息的东西,看就看了吧,干吗要吓成这样,”她在心中这么想着。男人吗,真要有点骨气才好,妤小姐觉得小云在这一点上,就比怀甫好。怀甫太老实了,这个憨厚的乡巴佬,肯定也还不知道女人是怎么一回事呢。
妤小姐突然站了起来,向烟炕走去,一侧身歪倒在了烟炕上。怀甫用不着吩咐,连忙把扇子扔了,屁颠颠跟过去,嚓的一声,划着火柴,点上烟灯,开始替妤小姐烧烟泡。妤小姐没有任何掩饰地看着怀甫。怀甫似乎知道妤小姐正对着自己看,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他架起烟枪,一边烧,一边往妤小姐脸上喷去。蛙声减弱了,仿佛音乐演奏时的间歇。妤小姐眼前烟雾缭绕,她陶醉着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又突然睁开眼睛,盯着怀甫看。在这一瞬间,老实巴交的怀甫似乎十分可爱。
妤小姐随口说着:“你知道你这人,什么地方好,什么地方不好?”
怀甫瞪大了眼睛看着妤小姐。
妤小姐说:“你好就好在听话,不好呢,也还是太听话。好歹也是个男人,你怎么能像条听话的狗似的,要你干什么,就干什么。”
怀甫忐忑不安,嘴角哆嗦着,好像已预感到就要发生什么。他知道自己刚刚偷看妤小姐的**,肯定让她察觉了。妤小姐完全可以像痛斥贼似的,把他恶骂一顿,但是她没有,她没有这么做。妤小姐深深地吸一口面前飘着的烟雾,痴迷地说:“怀甫,你知道我有时怎么想的,我觉得你就像是我的一条狗,一条有时让人讨厌,有时又不是太讨厌的一条狗。”
怀甫想说自己就是一条狗,他想说自己心甘情愿地乐意当这条狗。“你是不是真愿意当一条狗?”妤小姐在烟雾里已经有些迷迷糊糊。怀甫不知如何回答是好,然而他的表情里全是顺从。他趴在烟炕上,手忙脚乱地收拾着烟具。妤小姐大笑起来,说:“我知道你愿意当狗!”她按住了怀甫的头,仿佛真拿他当成了一条狗。怀甫像狗一样在烟炕上伏下。妤小姐细长的手指,触摸琴键似的抚摸着他的脑袋,怀甫在她的抚摸下。一阵阵颤抖。外面星光灿烂,蛙声大作。一种难以抑制的激情,在妤小姐和怀甫的身上同时爆发着。
怀甫十分笨拙地向妤小姐爬过去,像狗一样在妤小姐的膝盖处嗅着。妤小姐格格格笑起来。
怀甫意识到自己正在受到鼓励,他知道自己不应该怎么做,嗅着嗅着,突然克制不住自己的冲动,一下子扑到了妤小姐的肚子上,十分笨拙地抱着她,十分笨拙地在她身上胡乱摸起来。他显然吓了妤小姐一大跳,但是这种结局又显然是妤小姐希望发生的。妤小姐有些紧张,更有些兴奋。她任凭怀甫在她身上怎么摸来摸去,深深地喘起了粗气,同时她的手也在怀甫的肩上抚摸着。怀甫的胆子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没办法控制住自己的冲动,他突然很粗暴地将妤小姐推翻在了烟炕。妤小姐大吃一惊,脸上猛然出现恼怒,用力将怀甫推开。
妤小姐的举动提醒了怀甫,他突然明白自己正在做什么。他的眼睛出现犹豫和恐慌,像闯了什么大祸似的向门口逃去。“我,”怀甫逃到门口,诚惶诚恐且又痛苦万分,语无伦次地说着,“我……我,我该死!”妤小姐面红耳赤地从烟炕上支撑起身体,她对站在门口哆嗦不已的怀甫说:“你走吧,我不怪你。”
怀甫感激的眼泪都快落下来,妤小姐如果能不怪罪于他,那真是大恩大德。他如蒙大赦地转身想溜走,妤小姐突然喊住了他。今天这局面,完全是她一手造成的,是她出于本能地挑逗了老实本分的怀甫。怀甫的恐惧对妤小姐来说,是个刺激,她觉得现在真正是男人的,不是怀甫,而是她妤小姐自己。一种欲望之火在她的心头燃烧着,她已经是老姑娘了,失去的青春应该立刻得到补偿,她发现自己现在太想知道那件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很果断地对他大声喊着:“别走,怀甫,你给我回来。”怀甫已十分悲哀地走到门口,他不敢相信地回过头来。
妤小姐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吸着气,仰天呈大字型躺在烟炕上,不容置疑地向怀甫发着命令:“你别怕,我要你过来。”怀甫迟疑着,站在那不敢动弹。妤小姐低声然而有力地又一次向怀甫发出了邀请:“你来吧!”
“你来吧”三个字电闪雷鸣,惊天动地。怀甫热泪盈眶,颤抖着,十分庄严地向妤小姐走过去。仰天躺在了烟炕上的妤小姐,突然睁大了眼睛,看着天花板,静静地等着怀甫。怀甫走到了妤小姐面前,非常虔诚地跪了下来。
噪耳的蛙声响着,响着,猛然静了下来。就在这寂静的时刻,神圣的仪式已经进入尾声,传来了妤小姐歇斯底里的一声大叫。这声音拖得很长很长,带着极度的痛苦,也带着非凡的欢乐,在深夜的大宅里久久回荡。当一切重新恢复寂静的时候,满天的星星眨着神秘的眼睛,蛙声再一次大作起来。
第三章27岁的妤小姐在初试云雨情之后,陷于了一种绝对漠然的情绪中。虽然怀甫是她未出五服的堂房兄弟,但是她没有因此产生任何的乱伦恐惧。从来没有人告诉她***应该怎么过,作为一个在充满着淫荡气息的环境中长大的女孩子,一个靠从色情著作《金瓶梅》上接受性教育的娇小姐,她多少年来所忍受的性压抑,轻而易举地便爆发出来。这是一种发自于内心世界的燃烧。妤小姐的父亲和兄弟拥有了那么多的女人,在接管了甄家的大权以后,她有意无意地一直在寻找自己所能物色到的男人。对她来说,性只是一种占有和得到。男人可以占有和得到女人,女人同样也可以占有和得到男人。
告别处女的剧烈痛楚,几乎使她立刻产生了要把怀甫一脚踹下烟炕的念头。她不明白为什么一件在书上写得那么有趣的事,事实上却是如此地让人难以接受。她不想怪别人,因为她明白这事要怪也只能怪她自己。她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让怀甫离开的,反正当她从烟炕上爬起来,忍着疼痛走向马桶的时候,时间已经到了深更半夜,空荡荡的房间里只剩下了她一个人。怀甫早就悄悄地溜走了,外面的蛙声已减弱了许多,除了残存的痛楚之外,刚刚发生过的不可思议的事情,仿佛离她已很遥远。她的生活中终于出现过了第一个男人,这个男人是谁,似乎并不重要。男人只是一个符号,一个可以借助的工具,一个她前进路程中必定要经过和自然会到达的车站。
和妤小姐平静的心境相反,巨大的乱伦恐惧,几乎像一座山似的压在了怀甫的内心深处。在尧山乡,小叔子偷嫂子,公公爬灰,这类丧风败俗的乱伦只是丑闻,算不了什么太大的事情,但是同姓的具有血缘关系的人之间发生*行为,便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妤小姐和怀甫,祖父的祖父是一个人,他们之间的事属于大逆不道十恶不赦。对于怀甫来说,事情最终发展到了这一步,是做梦也不敢想到的。他不敢相信自己这么轻易地就走进了乱伦的沼泽地。他预感到巨大的危险正在前面等着他。
就像妤小姐突然间由处女变成真正的女人一样,怀甫也在同一时候,从一名毫无性经验的男孩子,变成一个真正意义的男人。躺在黑暗中,怀甫感慨万分地想到了自己第二次见到妤小姐时,蒙受的羞辱。他妤像注定要蒙受妤小姐的羞辱。多少年来,他忘不了妤小姐说过的那句尖刻的话。虽然他们是同一个高祖,虽然族里不止一次旧话重提,想把怀甫过继给甄老爷子做儿子,但是怀甫明白自己不可能成为妤小姐正式的弟弟。事实上,即使怀甫进了甄家大宅以后,每当他喊妤小姐“阿姐”的时候,他的耳边就不会不由自主地回响妤小姐曾经白了他一眼以后说过的话:“别叫阿姐,我可没你这个弟弟!”
怀甫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自己由妤小姐的羞辱引起的第一次遗精。就算是在梦中,怀甫所能设想到的,也不过是他继续遭受妤小姐的羞辱。在梦中,她毫不留情地戏弄着他,像骂仆人一样训斥他,甚至暴怒着扇他的耳光。
梦中的妤小姐是一个比生活中更蛮横的暴君形象,怀甫心甘情愿地忍受着这种屈辱,与其说是忍受,还不如说是全身心投入到享受之中。妤小姐对他的虐待其实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快感。模模糊糊中,怀甫已意识到羞辱的结果会引发什么,妤小姐的愤怒总是让他感到兴奋,让他浑身的血液像酒精一样燃烧起来。在妤小姐的虐待下,怀甫发现自己面前出现了一大片绿油油的草地,他意识到自己跨上了骏马,驮着妤小姐,马不停蹄地向草原深处奔去。
月亮升起来了,淡淡的月色减弱了蛙声。这时候,妤小姐已经从烟炕上爬起来,正准备到床上去睡觉。心猿意马待在自己房间里的怀甫,仍然回味着刚刚进行过的一幕戏。他不敢想象明天见到妤小姐时会怎么样。记得还是在10岁的那一年,是一个春天。怀甫家养的一头公猫,在门前的空场上,和一头母猫**。那头公猫就是这头母猫生的,一大群孩子站在不远处看着,都在捂着嘴笑。所有的孩子都明白只有畜牲才会这么干。
怀甫记忆中,尧山乡发生的第一起乱伦事件,是他的一个远房叔公骗奸自己的亲侄女。那个侄女的大脑有些毛病,到了十八岁,常常是脱了裤子就在野地里尿尿,丝毫不在意周围有没有人。远房叔公仅仅是靠几块麦芽糖,便在桑树地里将亲侄女儿骗到了手里。这事很快就败露了,因为那侄女儿肚子说大就大起来,而且直截了当地交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侄女儿在生小孩子的时候,大出血死了,生下的一个男孩子第二天也断了气。有一种说法,是产婆得了一笔黑钱,故意让产妇流血不止送掉性命。
族里面就如何惩罚远房叔公开了两天会,最后决定将他赤条条地吊在祠堂前的一棵槐树上,让全村所有的男人,手持竹片,每人狠狠地抽他三下。从老年人开始打起,接下来是中年人,最后便是孩子。由于这丑闻早已在村子里闹得沸沸扬扬,因此当惩罚开始时,孩子们像过节时一样兴奋激动,他们为自己有机会教训一个坏人,突然意识到自己也正在变成成人。他们把竹片狠狠地朝远房叔公的身上抽,甚至故意去抽打他那已经缩起来的男人的玩意。
没有什么事能比这更让他们高兴的了,以至于事情都过去了好多年,他们仍然要津津有味地谈论此事。
远房叔公在接受了惩罚以后,等到伤势稍好了一些,便被逐出尧山乡。
他在外面到处流浪,混不下去的时候,曾经一度又回来过。但是他回来不到一个月,族里面又召集开会,勒令他立刻离开。远房叔公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过,有人说他在外面做了贼。让人打断了一条腿,有人说在省城看到过他,他已经成了一名乞丐。也有人说他混得不错,说他攒了一笔钱,正在一家妓院里打杂,时不时地和那些接不到客的妓女有一手。
一直到天亮的时候,怀甫也不曾合上过眼。一个念头一闪就过去了,这就是他应该逃之夭夭,立刻离开甄家大宅。远房叔公被吊在祠堂前槐树上的形象,不止一次出现在他眼前,怀甫想象着自己被人抽打时的情景,想象着自己赤条条地挂在半空中,试图用腿夹住自己的***,以免那些恶作剧的男孩子们又要用竹片抽打它。让他感到吃惊的是,那些本该使人恐惧的场面,不仅没有使他发抖害怕,反而让他感到不可思议的兴奋。他意识到自己正在又一次地亢奋和**。
当忐忑不安的怀甫再次见到妤小姐的时候,妤小姐根本不把他当回事的态度,深深地刺伤了怀甫。昨晚发生的事好像根本不复存在。刚开始,怀甫还以为妤小姐只是为了遮羞,故意做出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然而很快他就明白妤小姐是真没当回事。
由于睡得很晚,妤小姐醒来时,太阳已升得很高。她懒洋洋地坐在床上,胡乱吃了些东西,然后下床梳洗了一番。梳洗完毕,她想起了怀甫,让女仆叫怀甫赶快过来。怀甫屁颠颠地赶来了,妤小姐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冷冰冰地关照他做这做那。
“你别光吃饭不干活,”妤小姐听说她让怀甫买的一种香粉还没买到,立刻就火了,“让你去买就得去买,磨蹭什么。”
怀甫向她解释,不是自己没去买,而是他已经让人去了,实在是没买到。
“我不管外面究竟有没有,我要你自己出去找,”妤小姐气势汹汹地说。怀甫不能想象此时此刻,妤小姐竟然会用这种态度对待自己。昨晚发生的事还历历在目,但是妤小姐对他的态度,不仅没有改变,甚至比过去更为恶劣,怀甫曾担心妤小姐见到自己时,会羞答答地不好意思,她毕竟是一个还没出嫁的老姑娘。虽然她表现得过分的主动了一些,然而这毕竟是她的第一次。
对于没有任何性经验的怀甫来说,女人第一次会怎么样的话题,他已不止一次听人说起过。他的那些儿时伙伴,曾经向他津津有味栩栩如生地描述过新婚之夜的情景。昨天晚上,在极度的慌乱之中,在那神圣的初夜,怀甫也没有忘记去核实妤小姐究竟是不是真正的姑娘。
“我这就上街去看看。”面对怒气冲冲的妤小姐,怀甫十分慌乱地说。
妤小姐斜着眼睛看着他,看了一会,又改了主意,“算了,让别人去买也好,你这人笨得很。你去安排一下,让他们赶快烧水,我还要洗个澡。”怀甫不敢犹豫,立刻退下,他找到了专门负责干粗活的老四,吩咐他赶快烧水。“大小姐不是昨天晚上刚刚洗过澡吗?”老四是个呆头呆脑的粗人,话不多,可是有时话也很冲,并不是太把介于主人和仆人之间的怀甫放在眼里。老四的一句不在意的话,让怀甫不由地脸红起来,他用不容商量的口气说:“让你烧水,你就烧水,有什么好说的?”“我又没说不烧水,要烧就烧是了,”
老四不服气地嘀咕了一句。
水很快就烧好了,老四一桶接着一桶地往浴缸里倒热水。怀甫在一旁监督着,见一切准备就绪,便跑去通知妤小姐。妤小姐好像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板着脸问他怎么会磨蹭到现在。怀甫结结巴巴地解释了几句,妤小姐说:“好了好了,别罗里罗嗦,我全知道了。”怀甫让她说得手足无措,站在那像木头人一样。
妤小姐在浴缸里这一泡,就是很长时间。临洗澡前,她又关照怀甫就在外面老老实实等着,怀甫听了,不敢不听。女仆给妤小姐送衣服来,听她这么吩咐怀甫,搁下衣服就走,走之前,别有用心地看了怀甫一眼。怀甫被她看得心虚,想走又不敢走,想喊女仆留下来,还没开口,女仆已经没踪影了。
那边阿四远远地坐在树荫下面,捧着一个大碗喝茶,时不时地也朝怀甫这边扫上几眼,怀甫面红耳赤,心口一阵阵乱跳。女仆临走时,门没有带好,风一吹,浴室的门便自动地打开了。怀甫想上前把门重新关上,但是又怕里面的妤小姐和外面的阿四误会。他偷偷地看了阿四一眼,见他的目光正对着别处,迅速将目光射进浴室内部。浴缸前拦着那块巨大的帘子,透过帘子,能够隐隐约约地看见妤小姐的浮在浴缸上面的脑袋。怀甫的胆子陡然大起来,他无视阿四随时会回过头来对他张望,很从容地走到浴室门口,非常淳朴地往浴室里窥探。他的耳朵里响起了一阵又一阵洗澡时的泼水声。这声音又一次让他想入非非。
过了一会,女仆急匆匆跑来报告,说是查良钟来了。妤小姐的心情似乎不错,隔着帘子,对女仆喊道:“让他等一会好了。”然后询问怀甫在干什么。怀甫连忙回答,说自己一直在门口待着。妤小姐隔着帘子站了起来,说:“你傻站在外面干什么,还不快去给他泡茶。”
怀甫听了,掉头便往妤小姐的房间去。待妤小姐穿好衣服,从浴室出来,湿漉漉地出现在房间里,查良钟的眼睛不住地往她的胸前看。妤小姐的不在乎的举止,让怀甫感到很不自在。她笑着看着查良钟,仿佛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这刻要来。查良钟兴冲冲地将手中的报纸递给妤小姐。妤小姐大大咧咧地接过报纸,不当一回事地看了几眼,又将报纸扔给了站一边不知所措的怀甫,说:“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也懒得看了,怀甫,你给我念念吧。”
怀甫接过报纸,不知道念哪一段。查良钟的脸上顿时有一种失望,他走到怀甫面前,近乎赌气地告诉他应该念哪一段。读过三年私塾的怀甫结结巴巴地念起来,一边念,一边抬头东张西望。这是一段煞有介事的离婚启事,像讣告似的登在一个黑框框里:紧要启示缘鄙人与张氏结缡以来感情不合难以偕老经双方同意自即日起业已离婚从此男婚女嫁各听自便特此登报郑重声明查良钟张氏妤小姐心不在焉听着,查良钟密切地注意她脸上的表情。怀甫刚念完,妤小姐还有些不明白的地方,又拿过那张报纸,仔细看了一遍,一边看,一边不怀好意地暗笑。她压根就讨厌查良钟这人,一看见他,就忍不住要产生捉弄他的念头。查家的赖婚是妤小姐一生中绝不能原谅的事情,她虽然没有见过查良钟的妻子,但是她对这个占据了自己位置的女人恨之入骨。现在,她感到了一种报复了的痛快。
查良钟在一边讨好地说:“妤小姐,良钟可是听了你的话,真离了婚。”
妤小姐立刻变了脸,不高兴地说:“什么离婚不离婚的,少跟我来这套,还不就是把你的老婆给休了吗?老派的娶妾,新派的离婚,这都是一回事,你用不到蒙我。有话也不用兜着弯子说,你那肚子里藏着些什么坏水,当我会不知道。”查良钟哭笑不得地看着妤小姐,做出很委屈的样子:“妤小姐,我可是为了你,真跟好端端的一个太太,分了手。”妤小姐说:“你给我把话说清楚,什么叫为了我?”
查良钟说:“你想想看,要不是为了你妤小姐,我能跟我那个好端端的太太分手吗?我上次来看妤小姐,临走时,你大小姐留了一句话,说让我回去把婚离了,你说我敢不听,你说我敢不照办,大小姐的话就是圣旨,我能有半点违抗。”
上次妤小姐的确说过让查良钟离婚这话,她不过随口说说,因为她讨厌自己并没有见过面的查良钟太太。离婚这话题其实也是查良钟自己提出来的。查良钟看见妤小姐在发怔,还以为她是不相信自己真离了婚,发誓说:“要是有一句假话,天打五雷轰。”
“别发誓,发了誓真有用,你早被雷给劈死了。”
“我真的已经把婚离了。我可是为了你妤小姐,把婚给离了。”查良钟丝毫不知道自己正被妤小姐所捉弄。他觉得只要自己离了婚,妤小姐就再也抵挡不住他的进攻。
“那好办,”妤小姐笑得十分开心,对他提出了新的要求,“那你为了我,再和你那好端端的太太,重新结一次婚。”
几天以后的一个上午,怀甫像个跟班似的,屁颠颠地跟在妤小姐后面,走进素琴住的院子。既然妤小姐处处表现得就跟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怀甫内心的那种乱伦恐惧,自然而然地也跟着减弱了不少。若无其事也许是最好的办法。有时候怀甫甚至产生一种疑惑,那就是他和妤小姐之间那个奇妙的瞬间,只不过是一场美妙的春梦,是一场现实生活中并不存在的游戏。妤小姐仍然是仙女一样的人物,他知道自己已经全心全意地爱上了她。就算有一千条错一万条错,怀甫也要义无反顾地爱下去。他并不希望还会有什么机会,有一次就已经足够了,就凭这一次,妤小姐若是要他去死,他也会毫不犹豫。
几天来,怀甫一直在寻找机会讨好妤小姐。他想方设法,煞费苦心,不惜一切手段地拍妤小姐的马屁。他想到了小云的那辆自行车。自从那次和小云一起走出大宅,在学校的操场上学骑自行车以后,怀甫知道妤小姐为要不要再一次出去学骑车,始终打不定主意。他知道她是个十分傲气的人,想让她去求小云是不可能的。妤小姐一想到小云上次遇到女学生时的那种得意表现,就会忍不住生气,既生小云的气,也更生那女学生的气。妤小姐注定只能在甄家大宅里称王称霸,她觉得男人都应该像怀甫那样听命于自己,可小云偏偏就是不太肯听她的话。怀甫想到为什么不向小云去借了自行车,就在大宅里学着骑呢。
大白天,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小云养的鸟,在屋檐下的鸟笼子里跳来跳去,叽叽喳喳地叫着。妤小姐没有咋咋呼呼地大声呼唤小云。她觉得自己应该矜持一些,得搭搭架子,免得又让小云小觑了自己。小云显然不在,因为他的自行车不在老地方。妤小姐和怀甫对看了一眼,两人东张西望,突然听到在小鸟的鸣叫声中,传来一阵阵女人的不可遏制的呻吟声。这声音让妤小姐和怀甫都觉得有些奇怪,他们辨别着声音的方向。
不可遏制的声音是从素琴的房间里传出来的,妤小姐看了怀甫一眼,走到窗下,很好奇地听着。这是一连串的十分炽烈的女人的呻吟声。这声音的含义对她来说不言而喻:在《金瓶梅》中,妤小姐不止一次读到这声音,这种声音被描述得绘声绘色,以至于妤小姐迟疑了一下,便觉察到了有些什么不对的地方。她产生的第一个想法,就是素琴勾搭上了什么野男人,她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用力把门推开,堂而皇之地闯了进去。
素琴和爱爱衣衫不整地躺在床上,妤小姐的从天而降突然闯入,狠狠地吓了她们一大跳。爱爱看见站在妤小姐后面的怀甫,连忙用手遮住胸口。她的花内衣已脱得只剩下了一只袖子,缠绕着挂在手臂上,慌乱中连自己的**都来不及遮住。素琴目瞪口呆地拉起被子,又是遮又是挡地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怀甫不识相地站在门口。他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眼前的事有些触目惊心,明摆着有些地方不太对头,可是究竟错在什么地方,他也说不清。他看见的两件事,都给他留下了深刻难忘的印象。一是挂在床沿上翻开的女人内裤,当素琴手忙脚乱地拉扯被子的时候,那条花布短裤像一朵盛开的鲜花一样,跌落在了床前的踏板上。另一个就是坐在木轮椅上的乃祥,他被安排在离床不远的地方,像座雕像似的放在那里。对于怀甫来说,乃祥是一个幽灵一般的活死人,他的存在永远是和那张木轮椅联系在一起。让怀甫百思不解的是,素琴和爱爱睡在床上的时候,为什么要让乃祥面对她们。
怀甫出于本能地退出了视线之外,他听见妤小姐有些尴尬地在问素琴:“嫂子,怎么现在还在床上?”又听见素琴掩饰的声音,这声音有些发抖,有些失真:“昨晚睡迟了——妤妹妹来,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小云呢?”怀甫听见妤小姐随口说明来意。
妤小姐和怀甫一样,对眼前的一切,仍然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她有些好奇地看着床上的素琴和爱爱,不知道两个女人躺在一张床上,能干些什么事。爱爱脸色煞白,眼睛也直了,一脸闯了大祸的恐惧。看她吓成那副模样,妤小姐意识到有什么不太对的地方。妤小姐知道素琴对爱爱不错,而爱爱由于一直在照料乃祥,因此她才没被妤小姐赶出甄家大宅。对于自己的嫂子素琴,妤小姐谈不上太多的尊重,也不敢太得罪。她知道自己这么冒冒失失地闯进来,事情似乎做得有些过分,便回过头来,看了看坐在木轮椅上的乃祥。
由于乃祥的脸部表情一直是瘫痪着的,看着他那麻木滑稽的样子,妤小姐想想十分无趣,掉头就往外走。
“该起来了,你们这两个懒鬼,”妤小姐走到门口的时候,敷衍了一声。
素琴已经缓过劲来,追着妤小姐的背影喊着:“小云一回来,我就让他去你那好了。”
四妤小姐又一次在学骑自行车,这一次是在大宅里,在后花园。她学了刚一会,便不想再学了,转身坐在了秋千架上,晃晃悠悠地看着怀甫学骑车。
这个秋千架是乃祥没瘫痪前架起来的,其实就是一个吊在半空中的长靠背椅,能坐下两个人,过去的岁月里,乃祥常常搂着他的小妾坐在一起荡秋千。
戴着墨镜的小云,依然傲气十足的样子,只是情绪似乎比以往好得多。
一个戴着墨镜的人,他的真实表情往往让人捉摸不透。小云发现怀甫学得很认真,便跟他说骑自行车应掌握的诀窍。他让怀甫的眼睛往前方看,别老盯着头下面。
妤小姐懒洋洋地看着他们。和熊腰虎背的怀甫相比,小云显得又瘦又小。
怀甫十分卖力地学着,他正按照小云的指点,将眼睛直直地看着前面,摇摇晃晃骑了出去。他已经有些入门了,后花园的地方并不大,一路骑过去,很快就到了不得不拐弯的尽头,而他显然掌握不了拐弯的技巧,东倒西歪挣扎了一番,哐啷一声,重重地摔了下来。妤小姐像小孩子一样,哈哈哈拍手大笑。
小云也笑起来,然而一旦看到妤小姐如此高兴地在大笑,他脸上的笑意便突然僵硬。妤小姐的笑容看上去十分可爱,小云的脸上出现了一种疑惑的神情。和妤小姐在一起时很容易出现的那种敌意,在小云的脸上已暂时地消失了。事实上,他此刻正用一种非常复杂的心情在打量妤小姐。小云对妤小姐的敌意几乎是与生俱来的。他从来就没喜欢过这个自己在少年时,不得不硬着头皮陪她玩的任性姑娘。他记得她总是欺负他,仗着自己是甄家的千金大小姐,他记得她有一次竟然用树棍在他的头上打了一道很长的伤口。作为穷亲戚,加上他的姐姐素琴从来不曾在乃祥那里得过宠,寄人篱下的小云在甄家大宅里度过的童年,没有任何幸福可言。他仇恨甄家的每一个人。
妤小姐兴致勃勃地看着跌跌爬爬的怀甫。怀甫显然是摔痛了,他咧着嘴爬起来,笨手笨脚又一次跨上不肯驯服的自行车,然后又一次重重地摔下来。
妤小姐不时地发出一种由衷的笑声。她无意中回过脸来,发现小云正对着自己这边偷看,因为戴着墨镜,小云的表情继续保持着神秘莫测,他注意到了妤小姐的目光,连忙将眼睛挪开,故意很严肃地看着怀甫。妤小姐看着他装腔作势的样子,暗暗好笑。她的笑里面带着好几分调皮。小云向妤小姐走过去,他走到秋千架边上,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坐在秋千架上,怕是学不会自行车的,”他一本正经地说着。妤小姐笑着说:“我干吗一定要学。”小云说:“既是不一定要学,你干吗还要请我来?”
妤小姐蛮不讲理地说:“我请你来了吗?”说完,脚底下一用力,荡起秋千来。小云这一次很奇怪,不仅没有生妤小姐出尔反尔的气,而且连斗嘴都没斗。时过境迁,小云觉得如今的妤小姐,并不完全等于那个少女时代的娇小姐。在他眼前的这个妤小姐,既有少女时代的影子,又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怀甫骑着自行车,失去控制地向他们冲过来。正有些走神的小云没有思想准备,赶紧往后躲,脚底下没站稳,一下子跌坐在晃过来的秋千上。他几乎坐在了妤小姐的身上,妤小姐想让也让不掉,因为秋千还在空中晃荡。妤小姐慌忙用脚踮地,将秋千稳住,她对着怀甫专横地喊道:“喂,你真讨厌,往哪儿骑呀?”
怀甫摇摇晃晃又一次在不远处摔倒。小云从秋千上站起来,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对正在爬起来的怀甫说:“差不多了,再摔几次,就会骑了。”
怀甫累得一头是汗,他一边扶躺倒在地上的自行车,一边回过头来,激动地对妤小姐说:“阿姐,我马上就要学会了,到时候我再教你。”
妤小姐好像根本没在听怀甫的话。
怀甫还是兴致勃勃:“我学会了,天天可以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