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女士显然是个很有内涵的女士,她听了我这话,再看看我的样子,她好像很同情我,微微一笑说,刘科长,我是坐着呢,我一直坐着呢。听她这么不慌不忙,我更慌了,我的手抬了抬,我好像是指了一个方向,内心深处我肯定想指一指怀厚堂的方向。但因为慌乱我一时辨不清方向了,就胡乱地指了指说,怀女士,怀女士,你可能没有去你们的老宅那里看一看吧,你可能还是从前的印象吧,那个什么后花园,早就没有了,现在像个垃圾场了,里边搭满了乱七八糟的棚棚,人都挤不进去了。不等怀女士说什么,我更夸张地说,你再去看看小姐楼吧,现在小姐楼更不像个楼了,实木楼梯都变成镂空楼梯了,走上去吱吱嘎嘎,木板都断掉了,楼上的人家像是天天在乘飞机呢。我看得出怀女士几次想插话,但都被我堵住了。而我成功地堵住了怀女士的嘴后,带来的后果更严重。她无法说话,就笑,一直微微地笑,直笑得我毛骨悚然。我说这些话给她听,她是不应该笑的,她应该着急,应该沉不住气。但她好像根本就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更不要说放在心上了。我的心在嗓子眼儿上一荡一荡的,像在荡秋千,搞得我想呕吐,好难过。老话说,不睬你,如宰你;不搭你,如杀你。怀女士虽然被我堵住了口,不说话,也不理会我的夸张的用词,但我竟然从微微笑的怀女士身上感受到了一股杀气。我到房管局上班的时候,怀家的小辈都已经走了,我没有见过怀女士,只是偶尔听住在怀厚堂里的居民说起怀家的一些情况,当然也不是专说怀女士的。现在见了面,一接触下来,知道这个女士不太好对付,主要是让人捉摸不透,看起来温文尔雅,很客气,也很低调,不像有些海外归来的人,一脸瞧不起国人,还高人一等的样子,怀女士一点也没有。她的话不多,却是句句有骨头的,她的微笑,也好像随时随地在给自己留着后路呢。还有,更让我不能理解的是她的神情和状态,她是回来讨要房子的,这可是一场激战。既然要投身一场战斗,那她就应该是斗志昂扬的。可是在我看起来怀女士并没有多少昂扬的斗志,相反,以我的经验看上去,她似乎有点无所谓,我堵她的嘴,她也不生我的气,不说就不说,好像她天生不喜欢说话,甚至很讨厌说话。一点也不像我这些年来打过交道的那许多私房主,他们无论是年轻还是年长,无论是男是女,也无论他们家的私房有多大或者有多小,他们都知道事情的难办,所以他们无一不是满怀着一腔斗志来找我,也无一不是废话连篇。这就是我办事成功的原因之一。他们有斗志,他们亢奋,我就有办法对付他们。我就跟他们磨,把他们的斗志磨光了,我的工作就胜利了一大半。
但是现在,我看不见胜利的曙光,我不知道自己怎样才能把怀女士的斗志消磨掉。因为她根本就没有斗志。
果然,我跟领导汇报以后,都知道这事情麻烦了,明明是政府亏欠人家的,拿了人家的房子也不作个交代,还收了几十年的房租,从前还跟人家抢房租,还说人家下三滥,现在回头想想,也不知道是谁下三滥呢。如今人家讨上门来了,政府没有理由不还给人家呀。但这一个“还”字,说起来轻松,做起来比登天还难。就怀女士提出来的这个小二层和小后花园,面积不算大,住了七户人家,要让这七户人家搬走,那可不是一笔小费用。所以我们领导跟我说,你就跟她磨吧,跟她缠吧,磨到她没脾气,缠到她没兴趣——你没什么好怕的,反正你小科长一个,还是个副的。
你看我们领导,既要用我,还要恶心我。本来我把自己叫成刘科长,并没有蒙骗大家的意思,虽然我是副的,但别人叫起来肯定是刘科长,不会有人叫刘副科长。你一个当领导的,就让事情含糊一点又怎么样呢,就体谅一点下级的心情又怎么样呢。可他不,他非要顶住我的软肋,因为他知道,我在意级别,我希望他能够拿掉我的副字,所以,他就得时时提醒我,让我继续努力,不要翘尾巴。我有点沮丧。我们领导又来哄我了,他拍拍我的肩说,刘科,领导上完全相信你的能力,你一定能办好的。我哭丧着脸说,李局你不知道,这个女士很难弄的。我们领导给了我一根烟,还替我点了,安慰我说,料她也不能把你怎么样。总之有一点你记住了,不要让她直接找到我,这事情你要替我挡着,她找到了我,我就不好说话了。我也知道,这是领导让我做难人做恶人呢,但那也是应该的,就算是打仗,也肯定是士兵冲在前边的嘛。这是常规手段。我们领导之所以会让我采用常规的手段对付怀女士,是因为他始终躲在背后,他没有直接接触怀女士,他不了解怀女士,即使我在汇报时提到怀女士的特殊情况,他也不会有很深很真切的体会,他只知道我是个好兵,会替他挡住子弹和炮弹的。我心里明白,对付怀女士,既要用常规手段,又要有特殊手法,我得做好长期作战的思想准备。我花了几天时间,细心地琢磨了几套方案,准备在今后的比较漫长的日子里,一套一套地拿出来实施。
我的第一套方案,就是要推翻怀女士讨回小姐楼和后花园的想法,我要告诉她,她没有理由要回这最后的一进。因为这一进的房产性质一直没有尘埃落定,怀家的小辈就算回来讨还祖宅,也应该讨回原先他们住的那一进。那一进是怀厚堂最中心也是最豪阔的一进,“怀厚堂”三个字就搁在那一进的大堂上,面积要比小姐楼这一进大得多呢。这是我的聪明过人之处,我并不是愿意把最大的那一进还给怀家,因为刚才我已经说了,那一进房子的面积更大,住户更多,还起来更吃力。我只是觉得我从那个沉着冷静的怀家小姐那里,探得了她的内心的某些秘密,她是一心要想拿回小姐楼和后花园。为什么呢?因为有了这个疑惑,我才敢下这一把赌。这把赌注下得大了一点,是有很大风险的。万一怀女士那里并没有什么秘密和隐情,全是我自以为是,自作聪明。我这么说了,怀女士就接过我的话题说,那好呀,你就还我那一进吧。轻轻的,就把我顶到墙角了。可是别忘了,我就是吃这碗饭的,不会轻易就被别人顶到墙角,十八年来,我几乎每天都跟一些老私房的房主打交道,积累起来的经验,再造一个两个十个八个怀厚堂都是绰绰有余的。
如果怀女士这么说了,我就会告诉她,要拿回那一进,我们一起努力,就慢慢来吧。首先,我们要打一份报告,报告要写得详细,要把事情从头说起,从前怀厚堂是怎么一回事,后来是怎么一回事,再后来,也就是你们住的那时候,是怎么一回事,又再后来,你们走了,又是怎么回事。当然,怀女士,你也别觉得这个事情特别麻烦,我所说的怎么一回事怎么一回事,其实也就是房子的性质问题,但是性质问题不是由谁说了算的,是要有根有据的,是要有证明的。连故事带证明,讲清楚了这一切以后,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就是这份报告得有你的爷爷奶奶辈的人签字,如果你的爷爷奶奶辈不能签字,也得由你的父母辈签字,如果不是你的父亲母亲,也一定得是你父亲的兄弟姐妹,再退一步,如果你的父母辈也不能签字,至少得由你的兄弟姐妹或堂兄弟堂姐妹们的签字,这是最后一步,也是最后的底线,如果没有人签字,事情就办不起来。怀女士也许会说,我不就是我的兄弟姐妹中的一个代表吗?我会说,是的,你当然是他们的代表——如果你有他们给你的经过公证的委托书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