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儿猛然明白,鬼子要杀人了。为什么已经不重要,这两个逼近的鬼子眼里已经带了杀气,细长的刀已经慢慢举起。但她再也迈不开腿,只能蜷在地上抱着懵懂的有根,将他按在自己的身下。
“糖,糖。”有根对着鬼子伸出了手。
“完了,就这么完了……”翠儿抱着有根,心里滑过绝望,却一下子轻松起来。父母死了,老旦八成也没了,就随他们去吧。她见有根大睁着眼,便伸出手捂住了。翠儿觉得心跳停了,呼吸止了,她看着身边一尺见方的黄土,闻到死亡浓重的腥气。
又是枪声,噼啪如燃起的鞭炮,翠儿听到由远及近的嗖嗖声,面前两个鬼子噗噗地冒出血花,连他们的马都被子弹打得满是窟窿。翠儿周围这三个鬼子都栽下马去了,那个板着脸的着了急,可他没跑,抽出军刀冲着子弹飞来的方向冲去了。不远处的小山坡上站起十几个人,看不出是什么军队,他们拎着一条条大枪指着最后的鬼子。鬼子纵马上了山坡,喊得和杀猪一样。那帮人里有个拿手枪的,抬手一枪打去,鬼子一个倒栽葱跌下去,在山坡上打了两个滚便不动了。那些人站在坡顶四处张望,好一会儿才走向了翠儿。翠儿依然心惊肉跳,敢杀鬼子的人,又穿得不像国军,那定是土匪了。
“干甚呢?你是这村儿的?”揣手枪那人戴着顶瓜皮帽,他在马上还背着手,像被捆起来似的。
“这是俺娘家。”翠儿忙道,“俺是板子村的人,男人被抓兵打鬼子去了,村子让大水冲了,回来这里,也成这个样了……”翠儿急匆匆说了境遇,他们救了她,这自然是救星。翠儿说得自己哽咽起来。她知道向救星们的哭诉是一种感谢,虽然他们并不为所动。
戴瓜皮帽的看了几眼周围,舔了舔嘴说:“鬼子把这全村人都杀了,你从哪来,还是回哪去吧。”
“鬼子为啥要杀人?为啥全杀了?俺们板子村鬼子就不这样……”翠儿哭起来,但仍站不起。一个壮汉托着她的胳膊,翠儿轻飘飘地就站住了。
“鬼子么……哪有个准儿?南京城他们杀了几十万人呢,长江都被死人堵住了……”瓜皮帽虎着褐黄的眼睛盯着她,“我们晚到一点儿,鬼子就朝你和孩子下手了,他们定是以为杀漏了两个。”
“杀之前没准还糟蹋一下……”旁边伸过一张难看的脸,上面有一颗兔子屎般大的痣。
“嗯,也说不定,鬼子好这口儿。”这人推走了那张脸。
“倒不黑,和白面似的。”瓜皮帽身后的人说。
“杀了她吧,要不咱容易暴露。”又一个人说。他纵了一下马,挤到了瓜皮帽身边。这张脸更吓人,一道刀疤从额头斜下嘴唇,斜劈了一张本不难看的脸。
瓜皮帽看了刀疤一眼,揪着马缰似在犹豫。可刀疤噌地抽出刀来,像鬼子那样冲翠儿去了。那刀看着并不锋利,上面有锈,也有砍坏的崩齿,但它仍吓坏了翠儿,让她再度抱紧了有根。这次算是完了,可她想不明白,怎么鬼子要杀她,救星也要杀她呢?
“算了,她家里毁了,娘家没了,肚子里还有一个,她不会说的。”瓜皮帽掏出烟锅子来抽。
“那可备不住,刘四营的臭老五全家七八口子都被鬼子杀了,他还屁颠颠地当了汉奸呢。”刀疤脸自顾自举起了刀。
“糖,糖。”有根又伸出了手。
听到他们这吓人的话,翠儿拉住有根大哭起来,双腿再不争气,扑通便坐下了。她不知这是多少次坐下了,但她没办法。
“别哭!当心惊来鬼子!”刀疤脸狠狠地用刀指着她的头。翠儿哪经得起这个,哭得便更凶了。
“跟我们走吧?我们杀了鬼子,他们不会罢休的。”瓜皮帽终于决定了,“你一个人也活不下去。”
“带她干啥?费咱的粮食。”刀疤脸抬起刀诧异道。
“费不了几颗……带走。”瓜皮帽抽了几下烟锅,又指着地上的两匹马说,“卸点儿肉走。”
“你们是国军还是……土匪?”翠儿擦着泪说。她不知哪里来了力气,一下子站起来。今天真是见了鬼。
“都不是……走吧,骑上驴,少废点儿话。”瓜皮帽破天荒对她微笑了下,一把就扭过了马头。鬼子的东西让他们捡了个干净,人都脱得赤条条的,枪眼里儿还在流血,兜裆布上血迹斑斑。
“扔进那个堆吧,让他们也烧一烧,鬼子肉紧,烧得旺……”刀疤脸说。
四个光溜溜的鬼子扔进了燃烧的尸堆,他们扑哧陷了进去,像老鼠陷进了麦垛。那火苗猛地腾跃起来,青色的光泻出来,爆着噼啪的火星。翠儿见状又想大哭,却被人催着上了驴,驴缰握在前面一人手里。驴步子顶风一颠,她便哭不出来了。这些人挎着枪,骑着马,背大刀的都长得凶神恶煞。但他们穿得都和叫花子一样,刀疤脸两只鞋都不一样。他们牵了鬼子的两匹马,砍下了八条带肉的马腿,又割了些大块的肉,一坨坨捆上了马。一切收拾停当,瓜皮帽提醒他们把马腿上的血擦了,用土盖了地上的血,就向西边去了。
一个下兜齿告诉翠儿,他们是抗日游击队,算是国民政府的,但和老旦去参加的部队又不一样,抓老旦走的部队是国民党的部队,他们游击队却是共产党的。这共产党和国民党的关系么,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反正鬼子来之前打打杀杀的,鬼子来了之后就抱一块儿收拾鬼子了。戴瓜皮帽的人叫李二狗,是游击队的队长。
“板子村我知道,村口有条河,还有个出名的先生。”下兜齿说。
“我们村被大水冲了。”翠儿说,“那个先生是袁白先生,是个神人哩,他说我们那儿冲得还不算厉害。”
“哪儿都比你们厉害呢,姚家店乡、玉米房儿乡、刘四合乡,几十个村子冲个干干净净,一个活人都没有。”下兜齿说,“这还是我知道的,不知道的,没准几十个乡县,几百个村子都有,这人啊,死海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