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文礼道:“也不能这么说,他还是有几手真功夫的。”
“什么真功夫?我还不晓得你们唱戏的,说穿了就是熟练工,日日唱夜夜唱,就是傻子也会哼上几句。他都搁下那么久了,还能有什么真功夫!”
白文礼皱了皱眉头。借口抽烟,到阳台上去了。他站了一会儿,却没点烟,倚着栏杆,歪着身子朝远处看。不知怎的,竟想起当年和项海一起学戏的情景。两人都是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天蒙蒙亮便开始吊嗓,接着再是扎马步,拉腿,盘头。那时,旁边总有个清秀的小姑娘跟着他们,她喜欢笑,一笑眼睛就弯成月牙儿。她喜欢荀派,最爱唱《卖水》:“清早起来菱花镜子照,梳个油头桂花香,脸上搽的桃花粉,口点的胭脂杏花红。”——后来,她成了项海的妻子。项忆君出生没多久,她便去世了。白文礼至今还记得,她生病的那段日子,他去医院看她。她很郑重地对他说,我们项海只会唱戏,别的什么也不懂,以后要靠你多照顾了。白文礼当时只是笑笑,没说话。她去世后,项海从来不喝酒的人,竟然连着几个月,天天喝得酩酊大醉。不排练也不演出,渐渐地,把个大好的前途都放下了,谁劝也不听。
白文礼叼上一支烟,点上火,朝天喷了个烟圈。
耳边似是响起一串笑声。他晓得,其实并没有人在笑,是他在想着某个人,才会有这样的幻觉。他还晓得,他之所以请项海去上课,就是为了这人的一句话。这些年来,多次有人提出要停发项海的工资,都被他竭力顶住了。这些事情,项海并不知情,他也不在乎项海知不知道。反正他也不是为了他。
项海打完电话,便上网,与“柳梦梅”聊天。
“——他说,好多学生都是冲着我才来听课,我晓得他这是逗我高兴。其实,我又不是梅兰芳,哪会有人冲着我的名头来听课!”项海说到这里,苦笑了笑。
“最近和隔壁那个妇人有无进展?”“柳梦梅”似乎很关注这件事,每次聊天都要谈及。换了两个人面对面,项海是死也不肯说的,可是网上百无禁忌,反正谁也不认识谁。而且项海也想找个人倾诉,好把心里的话透一透,便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他。
“那天,她给我送了碗馄饨,我请她到家里坐,喝了杯茶,聊了一会儿。”
“聊什么?”“柳梦梅”问。
“也没聊什么,东一句西一句的,都是家常话。”
“她主动找你,莫非她也有意?”
项海看着屏幕上这行字,心跳了跳。随即道:“我不知道。我也不敢猜。我宁可她不明白我的心意,也不说穿,就这么打哑谜似的——柳梦梅,你说我是不是有点傻?”
“柳梦梅”说:“换了别人,或许会笑你傻。我不会。我是最了解你的——不说穿才有意思呢,就跟戏台上似的,你看我一眼,我再偷瞟你一眼,这么一来一去的,把想说的话都藏在心里,就算说了,也只是短短一两句,却能让人回味半天——是不是这样?”
项海细细琢磨这番话,觉得有些近了。又有些不好意思,道:“柳梦梅,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猜你年纪应该不会太轻,从事的也是艺术行当,对不对?”
“柳梦梅”在屏幕上打出一个笑脸。
“我不告诉你,”他道,“说穿了就没意思了。”
项海也打了个笑脸。这是“柳梦梅”教他的,在动画栏里,单击就可以了。
“柳梦梅”忽道:“那个女人漂亮吗?”
项海想了想,道:“不算漂亮。但看着比较舒服。”
“你怎么会喜欢上她的?”“柳梦梅”问。
项海一愣,迟疑了一会儿,随即打下几个字:
“因为,她长得有点像我去世的妻子。”
毛安连着两个礼拜没找项忆君学戏一意料中的事。项忆君没放在心上。他本就是为了追女孩才学的戏。现在两人吹了,他当然也不会再来了。项忆君倒是每周都去那个学校,等上半小时,见他不来,便回家。她也没打电话,怕触痛他的伤心事。谁知到了第三个周末,他又笑嘻嘻地出现在她面前。
“项老师,你好啊!”毛安手里拿着一个汉堡,边啃边说,“刚陪一个客户签完单,就到这儿来了——您还是老样子,没怎么变嘛。”
项忆君看了他一眼,本想板起面孔吓吓他的,想想还是算了,便一笑,说:“您也是老样子,没变哪!” &star=2#83150
毛安嗨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说:“还以为你不会在这儿——真对不起,上两次忘记打电话给你了,害你白等了,是吧?”
项忆君耸耸肩,说:“没关系,就当过来散步,反正离家近。”
毛安忙道:“晚上我请你吃饭,当是赔罪。”项忆君一笑,说:“好啊,刚巧我爸爸去见老同学了。家里没人做饭。”
毛安说要继续学戏,就学那段《牡丹亭》。项忆君怔了一下。毛安摸摸头,似有些害羞,忽道:“这个一我们又好了。”
项忆君“哦”了一声,暗骂自己迟钝,早该想到的。“恭喜你哦。”项忆君道,瞥见他眉宇间抑制不住的喜悦,不知怎的,竞有些淡淡的失落一只是一闪而过,自己也没知觉的。她对他微笑,取出一套戏服。是从父亲那儿偷拿出来的。她猜他多半不会过来,却还是把戏服带来了。项忆君想到这里,便觉得自己有些奇怪,白等了两个礼拜,一点也不生气,看到他来了,竟是开心得很。
毛安笑呵呵地把戏服往身上一套。甩了甩长长的袖子,“现在道具齐全了,学起来劲道十足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