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觉得我有点混不下去了,领导又老是强调末位淘汰。我要不要就这么等着被淘汰?还是识趣地主动离开?我走在街上,寒风萧瑟,旁边的饭店、服装店窗户上贴着招人的告示,底薪都只有四五百,交了房租就剩不下多少了,养活自己都困难。
我开始想家,想念我以前住的小屋,给朋友打电话,失声痛哭,说我想回去了,我在这里待不下去了。朋友劝我再忍耐一下,说,很快就过年了。你要是这么回去了,这个年你和你家里人只怕都过不好。
我于是就等过年。但那是纸媒的黄金时代,所有的报纸都卯着劲儿,过年也不停报,领导说,没成家的新人没准要在报社过年。我听了简直要崩溃,回家于我。就像是找到一棵树,让疲惫之极的我,能够在旁边躺下来。
还好,腊月二十九,我们被告知,可以放假了。同时,办公室不断地通知来领东西,瓜子糖果白酒等等,我用自行车岌岌可危地运回出租房时,终于感到了一丝年味儿。
我们还发了一千两百块钱,不算多,但这是我第一次拿到年终奖,还是有点意外之喜的。加上这两三个月我忙于苦闷,没有心思花钱,工资也攒下不少,当时银行卡还不流行,我带着“厚厚”一摞现金踏上回家的火车。
上了火车我的心情好了很多。虽然车上拥挤不堪,大多是返乡民工,大包小包填满了肉身之外的空隙,但几乎每个人脸上,都有着一望而知的充实与兴奋,我很难不被感染。挫败感消散不少,我恍然觉得自己也在脚踏实地地建造自己的人生。
到家我妈欢天喜地地迎上来,揉着我的脸——我在苦闷中一股脑地把自己给吃胖了。我爸跟我谈单位那些事儿,我发现我不自觉地,滤去了不快乐地那部分,重点跟他说我被肯定认可的时刻。我的口气沉稳、客观,仿佛已经变成了一个很专业的记者。
过年期间,家中人来客往,亲戚朋友都喊我“大记者”,又恭维我爸妈会培养。那个不好好说话的叔叔,也度着闲步来到我家,跟我询问报社的情况,又说他在省城新闻界也有几个老友。他说出那些名字,我一个都不认识,但这种对话并非没有价值,它让我感到,我作为一个独立奋斗的年轻人,正在获得应有的尊重。
我还在小区门口碰到了我爸单位的领导,就是以前一直“嗯嗯啊啊”的那位,他亲切地笑着,说,我们的人才流失了啊,不过省城天地更大,好好干,前途无量!
这或许就是返乡过年的意义,对于我们这些谋生于他乡的人来说,回乡过年,不只是与亲人团聚,还是一种修复。说是虚荣也罢,反正,即便精疲力竭,带着也许并不算很多的收获,你回归故里,异乡生涯里的苦涩,会被你忍不住地加上了滤镜,你在家乡积蓄力量,满血复活,准备下一次的出发。
春节还没过完,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去好好工作,哪怕是硬着头皮,咬着牙,应对那棘手的一切。
回去之后,我被告知,报社准备开辟副刊版面,我不用再去跑新闻了。我如释重负,到新部门报到。在更适合我的工作上,我年轻人的心气与热情被激活,做的副刊版面得到肯定,我终于感到,自己不再是那个漂流在陌生街道上的异乡人。
很多年过去了,从最初的惶恐到逐渐笃定,但每到过年,在一片急景凋年的气氛中,当年的感觉依旧真切。我还是着急回家,着急地在物也非人也非的背景下,感受当初那个刚刚上路的自己。那次的峰回路转,一直给我后来的人生缓缓地注入勇气,让我知道奋斗的价值,也让我知道回家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