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都是老旦在看守营房里听到的。
“黄老倌子的尸首呢?”老旦问二子。
“老倌子临死前让小色匪砍下了他的头,让大家带着他的头回黄家冲……”二子蹲在地上说,“还有,他让你做了当家的。”
老旦心下一沉,眼睛热汪汪地涌上泪水,他咬牙站起,看着常德的方向。它藏在一片大山的那边,地图上不过一个芝麻大的点,可那么小个城池,半个月已留下了无数不去的魂魄,国军的、鬼子的,还有黄家冲那些无名的匪兵们。
老旦让玉兰带匪兵朝北方澧县方向前进,拦路的58军的弟兄说那边已经收复。老旦和二子被带到一个营房里,这里也有十几个57师的弟兄。一伙人见了面,先是敬礼,握手,聊明白都是哪个团的,就抱头痛哭起来。
“余师长已经被抓了,说是要枪毙!”
“瞎了他们的狗眼,这是为什么呀?”老旦瞠目问。
“新11师开进常德时,中央银行大楼附近还有两百多弟兄在战斗,蒋委员长定是以为余师长先跑了。”
“那是我们171团的人,我们大部在北门游击,有那么一天游得远了点,和师部失去联系,余师长以为我们殉国了,这很正常……老旦你的鬼兵连我们听说早八辈子就被全歼了,打成那个样子,误判个消息有这么严重吗?新11师的狗崽子们像是坐轿子来的,干净得新郎倌儿似的,让他们来守半个月试试!”
“敢这么弄,老子就反了个狗操的!援军迟迟不到,是不是早和鬼子捏估好了?”二子的红眼罩熏成了黑色,气得脸都和它一个颜色。
“不至于,定是有小人在校长面前栽赃陷害,找出这个小人,老子去取他人头!”这是个171团的副营长,黄埔军校的。老旦知道他有这本事,他带了两个狙击手半夜潜过日军阵地,在一个烂砖房里躲了一晚上,弄死个撒尿的鬼子中佐。
“等一等吧,看要把咱们咋地?俺就不信他们敢这么冤咱们。”老旦恨恨地说。但他心里真没底,虎贲牙崩肉碎,惨烈不堪,在鬼子重围之下,怎么壮烈的都无人知晓,只有余师长和龙参谋两张嘴,难免说不清。而且前脚刚走,援军就到,这个时间踩得也真是蹊跷。
“他们要是枪毙了余师长,老子就去当汉奸!”老旦身边一个弟兄哇哇哭起来,众人吓得忙去捂嘴劝着,老旦被他吓得汗毛倒竖,别让小人们听了去,把这一屋子全突突了。
“老旦,常德是你我打过的最惨的仗,照理说,真该庆幸,俺这一块青天白日总该有个着落了吧?可这心里……真他娘的不是滋味啊。”二子竟流了泪,这太过罕见,老旦忙去拍着他的肩膀说:“你还想这干啥?咱俩能活着出来,就是老天爷给了天大的面子了……”
即便被暂时关押,老旦仍得到了医治,医生给他打了针,输了液,处理了伤口,重新裹了绷带,还有个医生给了他一个苹果。老旦知道自己死不了了。
但他睡不着,一宿宿地睁着眼,他要把事想明白,却怎么想都不明白。他对眼下的境遇并不在意,只是觉得……那些死去的人无法闭眼。玉兰定在不远处等着他,抱着黄老倌子的头哭红了眼。战斗、荣誉、青天白日,都去他娘的吧,除了这搬回来的大洋,哪还有什么实惠?
一大早二子醒了,跳下床捂着肚子,正要出门,却见老旦吊着胳膊坐在门槛上。
“二子,咱就回黄家冲,就是亡了国,老子也再不出来了。”
二子点头称是,胡噜了一把脸说:“是,家是个球,命都没了还想什么家?在哪儿,哪儿就是家……快让开,俺去尿尿。”
五天后,有人来通知这一屋子人,三辆车将拉他们去重庆,但去做什么没说。
“这是上面的命令……”那个军官又说,“是去坐牢还是去论功行赏,老弟我一概不知,只能祝大家好运了……老弟我反正弄明白了,诸位都是了不起的英雄,常德战役我们胜了,各部队反击有效,鬼子被打回起跑线了。”此军官说罢,对着大伙敬了礼。
“不去行不?”二子哇哇叫道,他对战果才不感兴趣。
军官回过头来,看着他说:“我说过了,这是上面的命令,别让老弟难做。”说罢他叹了口气。
“咋办?跑吧?”二子看着发愣的老旦说。
三辆卡车拉着几十个人出发了,竟是武装押运。虽然没戴手铐,却隔着一个铁笼子。
“这是啥意思?老子又不是鬼子!”大家撅着嘴上了车,车门口守着四个拿枪的。
“真娘的败兴!这是哪一出啊?”黄埔的弟兄一脚踢飞了凳子。
老旦此刻心如死灰,玉兰还在澧县等他们,如此又是一场分离。他不相信这个“上面”会拿自己怎样,但此刻却走不脱,他对此全然束手无策。
车队缓缓行进,老旦看着蒙上的车厢,又像回到了板子村口,他一下子想到玉兰的哭声,等不到自己,她会怎样的大哭啊?这虽是个泼辣的女人,可如何消受这惨烈的结果,如何面对黄家冲的大山?想到此,老旦深深自责,将头埋进双膝之间,前面又是漫漫长路,回家的路如此又长去一截。
一颗子弹破空而来,从驾驶室左右洞穿,里面的人呀呀叫着,车头猛地拐了。又是一串子弹,都打在车头上,老旦正惊讶时,觉得车跳了下,呼地就翻滚起来。一车人颠得横七竖八,二子的屁股坐到了他脸上,他的脚踢到一个卫兵的头,那个兵啊呀飞出去了。黄埔军校那个弟兄一头撞在另一个卫兵脸上,卫兵那一脸血和挨了子弹似的。车打了两个滚,甩出去几个人,冒着烟撞在山边儿,枪声炒豆样爆个不停,子弹都是打向后面的车。枪声里老旦似乎听见马的嘶鸣和黄家冲特有的匪兵嗷叫,便猜到了七八分。
“老旦,二子!快出来!”车外响起玉兰的喊声。
老旦的脑袋嗡地一声,完了,这婆娘疯了,竟亲自杀来了,如此再不跑,定是要被枪毙了。老旦忙跳起来,一把揪起二子,掀翻一个站起来的卫兵,三两步迈过人的腿脚,噌地跳出了车厢。玉兰纵马从身边跑过,一枪打在一个士兵肩膀上——她这是手下留着情呢。她后面跟着永不离弃的小色匪和只剩一条胳膊的黄一刀,黄一刀马屁股后还牵着两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