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常做饭基本上全由婆婆操持,婆婆不在,公公要接过这摊事去, 被李铠阻止住了。李铠坚持要澹台智珠做,这也是他们夫妻间矛盾的 一个方面。
澹台智珠本想往堂屋门外的厨房,可她走到堂屋门前,却忍不住 转回身,移步到了她和李铠住的东屋门前,她在门前楞了几秒钟,才 推门走了进去。
李铠睡在床上,头发乱蓬蓬的。他那颗头仿佛特别重,把枕头压 得沈下一个大坑,枕头的四个角翘得老高,仿佛在为重压而叹息。他 一只粗壮的胳膊撂在被子外面,黑黝黝的皮肤紧绷绷的,皮下的肌肉 结实而富有弹性,在上臂中部,有两个很大的牛痘疤,仿佛是嵌在皮 上的两片水萝卜。在他身上,散发出一股浓郁的烟草味道。
澹台智珠走过去,用自己那尚未叠起的被子,盖住了李铠的手臂。
望著沈睡的李铠,以及床头柜上那烟缸中满得冒尖的烟头,澹台 智珠心里迷乱不堪。她忘记了去热粥,一屁股坐在了床边的软椅上。
他们为什么又闹了这么一场呢?为什么这一点仿佛是不可避免的 呢?
……昨晚演出结束,她只不过比往常稍晚了十分钟走出剧场后门, 结果,便不见来接回家的李铠的身影。
那剧场是在一个胡同里面。昨天的戏散得本来就比较晚,加以又 是冬天,观众们很快便烟消云散了,同剧组的同志们也转眼便各奔归 程,可是当她走拢「老地方」,却头一回不见了李铠的身影,她呼叫、 跺脚,急得乾哭,竟仍然没有李铠出现,只好自己一个人朝胡同外小 跑,一边跑一边使劲撸开大衣袖子看表——末班公共汽车已经过去, 怎么办?难道一步步走回家去?
啊,有谁知道,几十分钟以前还在台上嬉笑欢舞的喜剧角色,现 在竟是这般的凄苦孤单!
冷风钻进澹台智珠的围巾、领口、袖口,她浑身哆嗦,刹那间, 她觉得平日她所看重的一切——事业、名气、荣誉、永恒的艺术价 值……等等,等等,都没有丝毫的意义,她是这么的不幸,生活对于 她来说,究竟还有什么乐趣、什么吸引力?
……猛然间,从岔胡同里窜出一个人影,是想拦路抢劫,还是想 硬施无礼?澹台智珠几乎就要呼救了,可她在惶急恐怖中定眼一看, 那却分明是李铠。
「你……你为什么不等我?」澹台智珠真想凑上去打他两记耳光。
李铠却更其仇视地瞪著她,质问:「你为什么卸完装还不出来?」
澹台智珠解释说:「我只不过跟他们说了说关于排《卓文君》的事 儿……」
李铠粗暴地打断她,恶狠狠地、一泻无余地说:「我就知道你是盯 上那个小白脸了!什么东西!他那眼神我瞅著就不对头,到底你们两 个还是勾上了……你怎么不跟到他家去?」
澹台智珠觉得这比挨了耳光还疼,她流著眼泪,嗓子眼里噎著一 团火辣辣的恶气,愤激地辩驳说:「你别撒疯!你那全是没凭没据的瞎 猜!你知道他比咱们大出一辈去,他都快当爷爷了……要不是他能演 司马相如,我连理都不愿意理他……他有狐臭,你知道吗?……你怎 么糊涂成了这样?!」
……她决定不理他,自己走回家去。他还是推过来自行车,终于 让她坐到了后座上。当他驮著她骑回家时,她不得不一如既往地搂住 他宽厚的后背。可是这后背头一回让她觉得陌生、冰冷。她该怎么办、 怎么办呢?
回到屋子里,他们两人都觉得头上的屋顶是沈重的,屋里的一切 东西——特别是床头上那张他俩头挨头的十二寸彩色结婚照,全都显 得格外令人不能忍受。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咱们得坐下来、坐下来、坐下来…… 心平气和地好好谈谈了。」澹台智珠大衣也没脱,坐到沙发上,对李铠 说。
李铠直到她说够三个 「坐下来」,才坐到了床边。他一坐下便立即 开始抽烟,一根接著一根……
当澹台智珠当年从戏校毕业的时候,她怎想得到今天会过这样一 种生活呢?
她分到了一个不错的剧团。她用全副身心向老演员学戏。她在台 上拼命地演,以至于一位评论家不得不在一篇评论文章中说:「她的素 质很好,感受力也强,但还缺乏修养。她不懂得,艺术贵在含蓄,她 却总是演得太满,须知过火与发瘟同样令人不快……」正当她努力地 提高自己的修养,向蕴藉含蓄的境界努力时,「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她作为「封资修的黑苗子」被冲击,因为讲错了一句话,又被打成了
「现行反革命」……她觉得一切都失去了意义,失去了希望,于是, 有一天她趁著看守打盹,把看守拿来搁在躺椅下的小半瓶「敌敌畏」 喝了下去……她没能死成,她经历了昏迷、呆滞、麻木、消沈、痛苦、 绝望……又渐渐回转为冷静、认命、无求、开通、企望……一九七七 年春天,她开始重新练功,人们惊异地看到,她那一度嘶哑得惊人的 嗓音,竟恢复得比当年更显阔亮,她那似乎已然僵硬的腰身腿脚,竟 复原得又可以象当年一样地满台扑跌;到了这一二年,连她自己也没 想到,她的号召力竟大大超过了当年,即使在最不适时的日期最不方 便的场子演出,也总能卖出七成以上的戏票,这在京剧观众锐减的形 势下,应当说已经相当不错了;她的戏装照和便装照不时出现在报刊 上,电台请她录音并讲话,电视台请她录影,唱片社为她灌制了唱片, 戏迷们甚至跑到后台去请她签名,拉她合影……还是那位评论家,发 表新的评论说:「按说她的素质不算太好,感受力也未必最强,但她靠 著厚积的修养,在一笑一颦之间,在一歌一吟之际,却丝丝入扣、动 人心弦地展现出了角色的内心,使我们获得了一种形神兼备而无斧凿 痕迹的美感……」
倘若她的遭际仅是这样简单地否极泰来,那生活的滋味便太寡淡 了。她在一九七三年,也就是她自杀未死的五年之后,结婚成了家。 当她从戏校毕业时,她曾暗暗地对自己说:你已经嫁给了舞台,你不 能重婚!那绝非一句戏言,那意味著她把艺术看得比什么都重。但当 她一九七二年以半残废的身心被「落实政策」到一家纽扣厂当包装工 时,她在心里又暗暗对自己说:舞台把你甩了,你是永远回不去了, 找个丈夫,结婚吧!人家给她介绍了李铠,一位憨厚强壮的车工。头 一回见面,她就把自己的一切都跟他讲了,李铠的双眼明显地变得湿 润起来。正是望著那双湿润的眼睛,她萌发了对李铠的爱情,她需要 有人把她当妻子爱,她也需要爱一个具体的叫作丈夫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