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六年年底,又一次 「落实政策」,她回到了剧团。一九 七九年春节她重登舞台,当她第一回迎著观众踏上红氍毹时,真是百 感交集!记得那时候李铠的兴奋与欢欣绝不亚于她自己,包括公公婆 婆,也都扬眉吐气,引以为荣。她总是演大轴戏,戏散得晚,李铠就 总到剧场后门等著她,骑自行车把她驮回家去。开始,李铠不进后台, 还仅仅是因为不好意思,后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澹台智珠恨自 己竟没有及早察觉,李铠的不进后台,渐渐转化为一种既自卑又自傲 的复杂心理……
也许,是从那回电台编辑来家里访问,开始转化的吧?
那位女编辑大声地问:「您爱人是哪个行当上的?唱个生的吗?唱 须生的?」
澹台智珠告诉她:「他不是演员……」
那位女编辑仍旧大声地问:「他是场面上的?司鼓?拉琴?」
澹台智珠便又告诉她:「他不是我这行的。」
该女编辑竟还要大声地问:「他在哪个文化部门工作?」
澹台智珠坦然地说:「他不在文艺部门工作。他在工厂。」
死心眼的女编辑不知好奇心盛还是有一种猜测的癖好,竟又大声 地连问:「啊,在工厂工作?哪个工厂?工程师?技术员?……」
结果是李铠从里屋走出来,板著脸对那位女编辑说:「我是车工。 二级工。干力气活的。」
……如果仅仅是一种自卑感,那倒也好办。问题是李铠渐渐受不 了澹台智珠在台上同风流小生眉目传情、插科打诨,乃至于当场拜 堂……特别是最近澹台智珠又接连换了两个配戏的小生,并且酝酿著 要排 《卓文君》,李铠非常清楚,卓文君所钟情于司马相如的,究竟是 些什么……
昨晚他俩回到屋里的一场争吵,已经绝非头一回了,却是迄今为 止最激烈的一回。其实这种争吵照例由三部曲构成。首先是双方气顶 气地说一些仇恨的话,而且都归结到「乾脆离婚」这样一个命题上; 然后,便都极其不冷静地互相追究对方的错误,明明对方已经解释清 楚了,也偏要硬找出「破绽」来加以推翻;当双方都被这种既无味又 无望的争吵压得喘不过气来时,总有一个人,而且往往总是开头最蛮 横最强硬的李铠,突然崩溃下来,要求和解……昨晚也是这样。当澹 台智珠头脑已经发木,只是固执地质问李铠:「你为什么这么恨我?为 什么?」李铠却突然一下子扑到她面前,把她拉起来紧紧搂住,狂乱 地用火烫的嘴唇亲著她的脸、眼睛、额头、鼻子和嘴,喘得象头熊似 地呓语般地说:「我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如果你不爱我了,我就 杀了你,然后自杀!……」澹台智珠挣扎著,拼命想推开他,不顾一 切地回答说:「我不爱你,不爱不爱不爱……你杀了我吧!」而李铠却 突然又一下子「扑通」地跪在她身前,紧紧地抱住她的双腿,把脸埋 到她大衣的下摆上,闷声闷气地哭泣著说:「智珠……你原谅我,原谅 我原谅我……你要我怎么著都行,可就是别离开我,别……」
这下澹台智珠完全清醒了。她赶忙把李铠扶起来,紧紧地搂住他 那粗壮的身躯,安慰他说:「你该有多傻!多傻!我爱你,这不是明摆 著的事儿吗?我怎么会离开你?你为什么想到这种事?那是不可能 的,绝不可能!……」
于是他们上床睡觉。李皑象一个带著镣铐的罪人,他每一个动作 都充溢著忏悔和痛苦……澹台智珠尽力让自己理智,她吞服了安眠药 片,并且想到:明早要照常喊嗓子练功,也要满足李铠的自尊心:由 她来为全家做饭,以证明她在这个家庭中毕竟只是一个普通的媳 妇……
当澹台智珠清早从外面回来,见过公公,坐到仍在沈睡的李铠面 前时,她痛苦地意识到:尽管他们又一次和好了,但那感情的创痕却 永难完全平复……而造成李铠那种心态的外在因素,却依然存在,并 且不可逃避……
澹台智珠忽然听到有一种呼唤她的声音,她站起来,定了定神, 这才听出是里院的薛大娘在门外叫她。
她赶忙走了出去,在几秒钟里,把自己的神情体态调整成欢快活 泼的模样。
「哟,薛大娘,快进屋坐!我这正想著给您道喜去哩!」她一出门 便主动对薛大娘这么说。
「不啦,」薛大娘拉过她一只手,端详著她,无限爱慕、无限信赖 地说,「智珠呀,我有个事要劳你的大驾啦!」
「什么事呀?薛大娘,您尽管说吧,凡是我能做得到的……」澹 台智珠爽快地应答著。
薛大娘先唠叨了一番:「你看我们家今天的事儿!一大早就不顺心。 我们那昭英都这时候了还没影儿!好容易托人请了个同和居的大师傅, 谁知又说有病来不了,临时支派了个楞小夥子来应付我们……纪跃他 这才刚起,那西服裤子才上身,就给溅上了洗脸水,眨眼就要成家的 人了,还那么毛手毛脚没个稳重劲儿……我急得这心都快蹿到嗓子眼 儿了,可我们那老头子还不紧不慢地迈著方步,磨磨唧唧地说什么 『甭 急,车到山前必有路』,你瞧瞧!……」
澹台智珠不得要领,只好微笑著问:「我能帮点什么忙呀?」
薛大娘一手握著澹台智珠的右手,一手拍著她那只手的手背,诚 心诚意地说:「智珠呀,你是个 『全可人』(「全可人」即全福人。「可」 轻读为??。),上有老,下有小,你们夫妻和美,儿女双全,你又大难 不死,越唱越红……今天我们昭英迎亲去,想请你也陪著辛苦一 趟……」
没等薛大娘说完,澹台智珠便乾脆利落地答应说:「那有什么说的! 什么时候去,您让昭英来招呼我,我是一定拾掇得乾乾净净,打扮得 喜气洋洋,给您把新媳妇妥妥当当地接进新房!」
薛大娘满意地转身去了。澹台智珠这才猛然想起,昨天散戏以后, 她约了乐队的几个同事来家吃午饭,昨晚上那么一闹,竟使她把这档 子事忘记了。她可该怎么办啊?怎么跟睡醒觉的李铠宣布这件事,恳 求他不要当著那些人暴露出他们的矛盾?家里肉也没有,菜也不够, 可怎么著手准备?原本这工夫若赶紧去地安门菜市场采购还来得及, 可又刚答应了薛大娘要去迎亲,说不定没多会儿人家就来叫自己出发, 这可怎么是好?即便打发小竹去采购吧,那公公和李铠难道能备出一 餐像样的客饭来?……唉,生活啊,你为什么充满了这么多的烦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