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不了。有人跟天津见过奥老大,穿著咱解放军的军装,听说 还当了个排长哩!」
「你掏心里话,究竟是解放前好呢还是现在好?」
「还用说吗?当然解放了好哇!最起码的,提著粮食口袋往粮店 去,这心里踏实了不是?」
薛永全的这种认识,听起来是肤浅的,然而却是稳定而坚实的。 在以后充任国家售货员的工作中,他认认真真,兢兢业业,心满意足, 无所奢求。为了让薛纪跃 「顶替」,他在两年前办了退休手续,后来便 到一所仓库充任看守挣 「补差」。在那看守的岗位上,他依然保持著那 样一种心境和工作态度,他觉得这样的日子应当知足。因此,即使在 最易于沈入冥想的时间里,他意识的潜流中,也很少浮现出往昔喇嘛 生涯中的那些斑驳陆离的画面,而更多的是为将来真正退休后的生活, 作出多种色彩丰富的揣想,比如一大缸带斑马纹的热带「神仙鱼」在 悠悠游动,一只开了嘴的画眉在装妥铜钩的圆笼中嘤嘤鸣啭,一对油 褐饱满的核桃在手掌中咯咯打转……等等。
此刻薛师傅在门口等著那迎亲的小轿车来,心中毕竟不免小有感 慨。坚持要小轿车的是老伴。他理解她的心情。直到这几年还总有人 问他:「嘿,喇嘛跟和尚不一样,许娶媳妇,对不?」他只是和蔼地点 头肯定著,心里却觉得问话的人少见多怪,岂止当了喇嘛许娶媳妇, 娶了媳妇的人也可以当喇嘛啊。他自己不就是这样吗?还没到隆福寺, 正在那绢花行里当徒弟时,才十七岁,他就娶媳妇了。媳妇是父亲给 说定的——岳父原是跟父亲一样拉排子车的,后来换了个好点的事由, 在中南海里头给当官的推火车——这事说起来怕如今的人们都不信 了:民国初年中南海里还保留著晚清修建的一箍节铁路,上头有火车 车厢,但并无火车头,怎么让它开动呢?就靠力扶来推。薛师傅的岳 父当年就推过一段那火车,其待遇在一般城市贫民眼中简直是「得儿 蜜」(极为甜美幸福的意思。)了。娶进这样一位 「火车司机」的女儿,
自然不能草率从事。在家里头搭「喜棚」宴请「五服」固然做不到, 烦「跑海的」到「冷庄子」(旧社会帮著联络喜筵的人叫「跑海的」。
「冷庄子」是只应红白喜事,不卖零市的饭庄。)去订席也力不从心, 最后还是决定就在屋里摆三桌自馔菜肴意思意思。婚宴可以从简,迎 娶仪式却万不能马虎。于是薛家尽其所有,从轿行租了一套轿子。如 今电影上演旧时北京娶媳妇,往往只有一顶轿子出现,其实一顶哪儿 够!新娘子得有一顶八抬或四抬的红轿自不待说,娶亲太太(男方的 姨、姑、嫂一类人物)和送亲太太(女方的姨、姑、嫂一类人物)还 得有一顶四抬或二抬的绿轿,随轿而行的,还有各色执事:打伞的、 打扇的各两人,打旗的四人,打锣的、打鼓的、吹唢呐的、吹号的若 干人,哪一样不得花钱?一场婚事完毕,薛家捅了好大一个窟窿。薛 永全母亲本来就有病,天天得煎一砂锅中药吃。为及早补上这个窟窿, 她自从媳妇进门就断了药,结果薛永全进隆福寺不久,她便病逝了。 当媳妇的呢,每当看见别人娶亲的花轿和执事队伍喧嚣而过,却总要 比出几项自己当年过门时的不足,如那打出的风尾扇,别人用的是真 孔雀毛的,所镶的小镜子闪闪发光,而自己当年所用的只是野雉毛的, 所镶的小镜子则象长出「萝卜花」的眼晴珠,够多窝心!你也不能说 她的叨唠都毫无道理,同样是活在世上的人,凭什么她所享受到的就 该比别人少?本以为时过境迁,这种心理状态,薛大娘不该再有了; 在「文*」期间,当老大薛纪徽和孟昭英结婚时,小两口可真是做到 了 「移风易俗,勤俭办婚事」,什么小轿车,连想都没想过,散了一点 喜糖完事。那时候薛大娘也确乎心平气和,一句抱怨的话没有。可如 今轮到薛纪跃办事,她内心里的那种意识,却又浓浓地浮到了上面来。 可见把一个人的意识压抑下去并不困难,而要把它改造过来,却是相 当困难,而且很难考察清楚的一件事情。
薛大娘把小轿车的到来,当作这天婚事中的头一桩大事。她在屋 里催促著孟昭英梳头整装,并亲自用一把崭新的棕丝炕笤帚,给孟昭 英的棉袄掸土,其实孟昭英那织锦面的丝棉袄和外头的紫红提花纺绸 罩衫都并无尘土可掸。薛大娘耸起耳朵捕捉著胡同里的汽车喇叭声, 那声音始终没有出现,但她却忽然判断出:「来了!」真不知她是怎么 听出小轿车开拢院门的声音的。她撇下炕笤帚,一边催著孟昭英出门, 一边扭头嘱咐薛纪跃:「你再拾掇拾掇吧,一会儿人家可就真来啦!」 薛纪跃也不知是出于无聊还是出于惶惑,坐在一把闪闪发光的镀铬折 椅上,手里拿著一盘新买的录音带,低头研究那封套上的曲目。他已 经穿妥了新得扎眼的藏青色西装,打好艳红底子带金龙图案的领带, 脚上是一双铮光发亮的三接头黑皮鞋。对于母亲的叮嘱,他不屑于作 出反应,他还有什么好拾掇的?他盼著该经受的一切早一点结束,就 象录音带在答录机里快速卷动一样——何必慢悠悠地走上一遍?
薛大娘和孟昭英一并出了屋。她让孟昭英快几步先到院门外去, 她自己则要去澹台智珠家请澹台智珠出马。
这时薛师傅在大门口迎住了那辆停靠过来的出租汽车。他弯下腰 朝里一看,大吃一惊:怎么车里坐满了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