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两个姐姐的情况几句话就能说清楚。大姐插队回来当了售货 员,大姐夫也是售货员。二姐从兵团回来待了一阵业,后来当临时工, 顶替我爸进厂以后,在十四层的宿舍楼里开电梯,去年她也结了婚, 我二姐夫是厂里的电工。
「怎么样,你都听进去了吗?听腻了吗?」
冯婉姝把脑袋从荀磊肩上挪开,两手梳理著披肩长发,感叹地说:
「听得津津有味。一个完整的世界。一个我过去所不了解的世界。一 个我即将踏进去的神秘的世界。」
不久,她的确迈步进入了这个世界。
那天,她比约定的时间提前半小时,骑车前往荀磊家。路过后门 桥时,她看到了鞋摊,看到了荀师傅本人。那头一眼的印象,便使她 对这位未来的公公无比敬爱。
一般的人,看到冯婉姝的打扮做派,总会把她划入所谓 「现代派」 青年一流,似乎她所欣赏的,只能是洋味儿的人物,比如电影演员, 一定只欣赏法国的阿兰·德隆和日本的山船敏郎,其实不尽然。冯婉 姝自小在心目中,就崇敬、爱戴两个银幕形象,一个是 《平原游击队》 里郭振清扮演的李向阳,一个是《上甘岭》里高宝成扮演的张连长, 除去别的因素之外,她觉得那两个人物从外形上看也是最美的。当她 长大并且当了翻译以后,她仍然保持著那样一种看法,并且对自己经 久不息的鉴赏激情上升到了理性——那两个银幕形象凝聚著一种和中 华民族古老历史以及苍茫大地相联系的,经过世世代代的劳动者审美 意识筛选的男性美。有一回她同一位来自拉丁美洲的褐发女郎交谈, 惊讶地发现,那位偶然看过中国影片《平原游击队》的女郎,竟然也 坦率地承认:「李向阳真可爱!我爱这样的男人!你要见到那位扮演李 向阳的演员,请你转告他,我是多么崇拜他!我要热烈地吻他!」她一 点也不觉得这种热情可鄙可笑。美的事物,人们总是欣赏的。
当她骑著小毂辘的自行车接近那鞋摊时,呈现在她眼里的荀师傅, 便兼有著李向阳和《上甘岭》中张连长的神韵。那荀师傅脸上皮肤因 为长久露天作业,近乎酱黑色,但轮廓线极刚劲,眉毛浓黑,印堂宽 阔,眼睛极其有神,鼻子高矮适中,人中长而明确,嘴唇厚实,下巴 上还有个浅浅的窝儿。满街有多少明眸皓齿、衣衫华丽的俊俏男子, 可谁注意到这后门桥一隅的鞋摊主人,远比他们都更富有阳刚的魅力 呢?冯婉姝从荀师傅身上,认出了荀磊那之所以使她一见倾心的素质 ——别看荀磊细皮白肉,宛如出生在另一种家庭的翩翩少年,他那结 实的骨架,那眉宇间透出的自尊感,那下颚和下巴线条体现出的阳刚 之气,分明都来自他父亲的遗传基因啊!
冯婉姝不觉在鞋摊前停下了车子。当时荀师傅正给一位中年妇女 补好了一只鞋,冯婉姝听见那妇女问:「多少钱?」
荀师傅用一把小刷子,挤了一丁点黑鞋油在上头,用小刷子把补 好的一只鞋跟刷黑——这其实是完全可以免去的一环,他这样做只是 为了让自己心理上得到满足:他做得的每一样活都是漂漂亮亮的—— 刷完了,他边递过那只鞋边说:「你给两毛钱吧!」
「哟,这么贵呀!」那中年妇女拿过鞋子,用挑剔的目光检验著, 唠叨起来:「这么块小料就值两毛钱吗?现在什么都涨价!钉这么块鞋 跟也得掏两毛钱!」
荀师傅一边往他那大烟斗里装烟,一边说,「那你就拿走吧,拿走 吧。」
这倒出乎那中年妇女的意料。她迟疑了一下,掏出一毛钱递过去, 说:「哪能不给钱呢?给你一毛吧!」
荀师傅没有接。他点燃烟斗,吸了一口说,「你拿走吧。这块料一 毛钱也不值啊。」
那中年妇女想了想,便又掏出个五分的钢崩儿,扔到鞋摊上,说:
「那就给五分吧!」
荀师傅立刻把那五分钢崩儿拾起来,投入中年妇女臂中挽的菜篮 里,心平气和地对她说:「你拿走吧。我一分钱也不收你的。」
那中年妇女虽然讪讪的,却终于并不付钱,转身走了。
冯婉姝把这一幕看在眼里。她更喜欢这位未来的公公了。她理解 他的心情:他希望人们尊重他的劳动。他并不需要施舍。他收的不是 料钱而是手工钱。
荀师傅一抬眼,发现了她:「姑娘,你鞋怎么了?」
冯婉姝对他微笑著。她脚上是一双坡跟凉鞋。她真希望那鞋有什 么毛病,然而那双鞋偏新得令人遗憾。可是她又有什么必要非得装扮 成修鞋人,来接近这位长辈呢?难道她不可以开诚布公地同他对话 吗?
她索性把车子支在摊旁,坐到摊边的一个马扎上,开门见山地对 荀师傅说:「您是荀师傅吧,我叫冯婉姝,我是荀磊的物件。」
荀师傅一下子被她弄懵了。李向阳如果遇到这个情况,一定不会 象他那样慌乱。他颧骨泛红了,把烟斗放下,又拿起来,戴上老花镜, 又把它取下,憋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小磊子的物件是你啊,你 叫什么名儿?」
冯婉姝又说了一遍自己的名字,并且把每个字的写法和发音都告 诉了他,但显然他只记得住她姓冯,而弄不清她名字那两个字究竟是 什么。
「小磊子昨儿个晚上才给我们打招呼,说他物件今儿个来家。原 来是你啊。」荀师傅克服了最初的慌乱,恢复了尊严感,盯住冯婉姝端 详著,慈祥地说:「你还没去家里吧?你先家去吧,多玩会儿。小磊子 他妈给大夥包饺子吃。我今天也早点收摊回去,吃饺子。你南方人吧? 爱吃饺子吗?茴香馅的吃得惯吗?」
冯婉姝点著头。其实她最怕茴香了。芹菜、香菜和茴香她家从来 不吃。她发现荀师傅那鞋摊上有许多铁罐头盒,里头都搁著一块吸铁 石,把一堆钉子吸在一起,活象是蜷缩的刺猥。「多有意思啊!」她拿 起一个「刺猥」来瞧,活泼地笑了。
荀师傅见她那身打扮,本以为她会瞧不起修鞋匠,她这么一个动 作,使荀师傅心里轻松了讲多。他们今后真要成为翁媳吗?他们能和 睦相处吗?
从那以后,半年多过去了。冯婉姝常到荀家,路过后门桥时,只 要荀师傅在摆摊,她也总要停车坐坐。她对荀师傅愈加敬爱,因为她 不断从他身上发现出闪光的东西,这闪光的东西又不断照亮著荀磊的 形象。然而荀师傅对她始终仅止是容纳而已——她显然并不符合荀师 傅心目中所渴望的儿媳妇形象。她渐渐也意识到了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