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和煦的冬阳照耀著后门桥,使人们感觉这个冬天真是出奇 地温暖。冯婉姝同那迎亲的小轿车相遇以后,便推车来到了荀师傅的 摊前。荀师傅发现了她,点著下巴示意让她坐下,手里继续著修补工 作,和蔼地问她:「吃过早点啦?」
冯婉姝坐到马扎上,笑著说:「都什么时候了,还能没吃!薛家接 亲的小汽车都开过去了。」
荀师傅眼里望著 「引路猴」(缝鞋的锥针,)仿佛是无意地说:「今 儿个家里可有好吃的!」
冯婉姝猜测:「又是螃蟹吗?冰冻的海螃蟹?昨天我们甘家口商场 也卖来著。」
「不是那个。」荀师傅不知为什么让 「引路猴」扎了一下手,这在 他来说是万次不遇的事儿,他哆嗦了一下,恢复勾线,有点犹豫地宣 布,「是我们的家乡菜。你去了就知道了。今天……咱们家有 『郤』(河 北一些地方把「客」读成「郤」(??e)。)来。」
「谁呀?」冯婉姝猜测著,「大姑从老家来啦?二姑从唐山来啦?」 她虽然还不好意思称荀师傅夫妇为爸爸、妈妈,但荀磊的两个姑妈她 早就叫上了大姑、二姑。
「都不是,是你没听说过、更没见过的人。打我们老家那边来的!」
冯婉姝漫不经心地应著:「是吗?那是得好好招待招待啊!」
来了两个修鞋的,冯婉姝把马扎让给修鞋的坐,她对荀师傅说:
「我先去啦。您有什么话要我捎回去吗?」
荀师傅想了想,欲说又止,摆摆手,让她骑车去了。
荀师傅在以后的一段时间里,修鞋不象往日那么麻利。他心里搁 著一桩心事。今天要来的是他当年战友的女儿。那战友也是冀中人, 名叫郭墩子,他们前后脚参的军,一块儿在枪林弹雨中出生入死,一 块儿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后来又一块儿进城当了工人。一九六○年, 他们两人的妻子都怀了孕,正是困难时期,工厂缩减,郭墩子决定全 家迁回农村,他认为领下一笔退职金,回去以后继承祖屋,开辟一个 新的局面,也许会比在城里生活得好些。临走前,荀师傅给他饯行, 把全家所有的肉票,在那一顿全用上了。干了两杯二锅头,他俩回忆 起当年战场上的情谊来。有一回荀师傅被炮弹震晕了,是郭墩子把他 背回到安全地带,用尿把他浇醒的。这类事只有身受的人才能体验到 其不可计算的价值。他们都不知该如何向对方表达出自己内心的情谊, 于是在谈到双方妻子都有著身孕一事时,几乎是不约而同地说:「要是 一个小子,一个闺女,长大了就让他们成亲!」这件事过去二十多年了, 他们再没机会见面,只通过几封简单的信。纷坛的世事冲淡了他们酒 桌上的誓言,然而并没减弱他们双方内心里的情分。他们果然是一个 生了小子,一个生了闺女。转眼一对男女都二十多岁了。前两天荀师 傅忽然接到一封信,正是那郭墩子的闺女写的。看来她的文化水平也 就同荀师傅相平。她称荀师傅为大爷,短短的几行文字里,报告了他 好几件事:一是她父亲不幸已在十多年前去世了,二是她母亲最近身 体还好,三是她母亲让她进京找她荀大爷来。她还说了动身的日期。 那么,恰是今天到达。头晚上荀师傅又把这封信从胸兜里掏出来一句 句看了半天。这闺女为什么不写清楚?她父亲是得什么病过去的?为 什么那么多年里都不告诉这边一声?她母亲身体究竟如何?是不是怕 这边担心,有了病也不说?她这回来究竟是怎么打算?是来看看大爷, 请求一点经济上的帮助,还是另有什么深意?夜晚枕畔,荀师傅把自 己揣想到的都跟老伴说了。老伴——其实还不算老——只嫌他怎么躺 下了还抽那烟斗,呛人!对于即将来临的这个农村姑娘,却充满了最 浓厚的同情和善意。她说:「咱们就把她留下,当闺女待。现在咱们家 也不困难了,有咱们的就有她的。大夥都活动活动,给她找个临时工 干干,要不帮她找个心善的人家,当保姆,让她攒下一笔钱再回去, 说不定还能在我们厂里给她找个物件。让我把厂里光棍们挨个儿想一 想……」荀师傅说:「也不知她妈在她后头又有几个孩子,她走了她妈 有没有人照顾。她妈兴许跟她说了我们哥儿俩当年的誓言,是让她把 咱们这儿当婆家来奔的。」老伴并没有他那种心理压力,轻松地说:「嗨, 就算那样也没啥。如今农村的人也懂得婚姻自由的理儿。她一见咱们 磊子有了物件,自然断了那个念头。只要咱们善待他,她回去了她妈 准高兴。」荀师傅却兹兹地抽了半天烟斗,心里头嘀咕著:「她是个乡 下姑娘,就算磊子能善待她,小冯能吗?小冯要露出些个轻视她的意 思,她心里能好受!那我不是对不起郭墩子了吗?再说……」他没有 按逻辑再往下想,在他潜意识的深处,他是觉得应当把这个农村姑娘 按誓言娶给荀磊的,并且,他想象中的这位媳妇的模样、做派,处处 都比冯婉姝更合他的心意……
后门桥一带热闹起来。阳光斜照到鼓楼庞大的身躯上,巍巍鼓楼 俯视著芸芸众生,它在沈思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