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买表这事的来龙去脉薛纪跃一个人最清楚。就潘秀娅那一 头来说,你也很难说她如同农村姑娘那样公开地要了彩礼。同许许多 多搞物件的人一样,在双方基本相中了对方以后,他们便双双在公园 遛弯儿,一遛二遛,渐渐地坐在一起的时候比走在一起的时候多了, 又渐渐地不光是说话,而进入到身体接触的阶段——那最最初级的阶 段,便是互相抓著手腕子看对方的手表,当然不是看几点几分,而是 边看边问:什么牌的?值多少钱?谁给买的?走得准不准?……潘秀 娅很快便掌握了关于薛纪跃那块表的资讯:港装石英电子表,头两年 又稀罕又时髦,大概是小一百块买下的,现在一点没旧,却顶多只值 四、五十块了;是他上班头一天,薛师傅亲自带他到商场钟表部,郑 重其事地给他买的;可见他都那么大了,父母还把他当心肝宝贝儿; 这也难怪,他们家统共才俩儿子嘛,他又是小的,守在身边的时间最 多……潘秀娅手腕上的那块呢?薛纪跃研究了半天也没弄明白,潘秀 娅诈唬地说:「我这可是瑞士雷达表!」他认不出那表盘上的拉丁字母 是什么意思,他不懂中文拼音,当然更不懂外文,所以他就当真了。 他哼出电视上播放雷达表广告时的那种曲调,未了说:「呵,你可真够 帅的,雷达表!」潘秀娅把手腕子从他手中猛地抽出,心里一阵酸楚、 一阵悸动,她告诉他:「什么雷达!外地杂牌货!二嫂走后门买来的, 说是内部试销的新产品,六十块钱。她刚给我的时候我还美滋滋的, 对她千恩万谢,给了她六张十块的新票子,谁知道不到仨月这表就自 由散漫得不行,快起来一天能快上半拉钟头,慢起来一天能慢十多分 钟。我拿去修理,人家说你这号表不管修,杂牌货,有的零件精密度 不过关。你说可气不可气!更可气的还在后头呢。我听人家说,这表 后门『试销』的时候,一块才卖五十块钱,敢情我那二嫂还赚了我十 块钱!我跟她吵了一架,打那以后只要我在家,她就不敢来……你瞧 我的命多苦,我爹我妈才不管给买表哩,我要想戴好表,就得自个儿 挤著命去挣!就是真跟你『那个』了,你能给我买块好表?……」这 时候薛纪跃就挺起了**,「给你买!买块雷达的!」潘秀娅竟闻声扑 到了他怀里,倒把他吓了一跳。可潘秀娅随即也就抽回了身子,冷静 地问,「你有那么多钱吗?」薛纪跃红著脸说:「反正想买就能有。」于 是他们下一次会面的主要活动内容,就成了去王府井大街上的雷达表 经销修理部……后来,当他们准备结婚的时候,薛纪跃便告诉她:「我 爹我妈要给你买一块瑞士雷达小金表,可得在咱们结婚那天才能给你 戴——为的是求个吉利。这是他们老人的讲究,咱们就随了他们吧。 不过,你事前可别跟他们问起这件事,一来显得你不好,二来要让昭 英嫂子知道了,非添乱不成……」从那天起,一只闪闪发光的瑞士小 金表,便不断在潘秀娅的想象中和梦境中出现。
从薛师傅薛大娘这头来说,他们原本并无给新媳妇买金表当见面 礼的宏愿,可经不住薛纪跃一次又一次的动员。当他们同意给新媳妇 买表,但只打算买一百多块钱的国产表时,薛纪跃便暗示他们,这有 可能让他跟潘秀娅的关系拉吹:「不是人家贪财,是我们丢份儿!」最 后,老两口细细地合计一番,觉得从长远看,给小儿媳妇买块金表也 值当。他们拿出薛纪跃名下的那个活期存摺以后,手头没有什么活动 钱了,只有一个每月存入十元、为期五年的「零存整取」摺子。这摺 子不早不晚,恰在昨天终于到期。老两口结伴去储蓄所取出了那笔款 子,去的时候心境倒还平静,往家返的时候薛大娘不禁百感交集。她 说心口发紧,身子发沈,薛师傅只好挽著她,小步小步挪回家中。其 实她生理上并无病变,而是心理上失去了平衡。她觉得自己的手腕子 那里突然格外地空虚。当年她临上轿子的时候,才戴上了一对银镯子, 可那是对什么的镯子啊,说是银的,其实起码掺了三成锡!后来徽子 和跃子他们那死去的大姐得了急病,把那对镯子褪下来送进当铺,连 付药钱都换不来!解放后好多年了,直到小徽子上中学的时候,老薛 换了块上海牌全钢表,才把解放初置的一块苏联半钢表给了她,她的 手腕子才算跟手表这玩意结了缘。那表越走越慢,后来乾脆死活不走 了,修理去不值当,扔了又觉著可惜,她便搁在了大衣柜的小抽屉里, 和一些掉了珠花的铜簪子、已经一半发黑的银耳挖勺什么的为伍…… 她以往是怎么熬过来的啊,如今的新媳妇可真大不一样了,进了婆家 门就有块三百来块钱的小表等著她!她戴上那表,她孝顺公婆吗?她 善待小跃子吗?认出几点几分不难,称出人心好歹不易啊!……尽管 回到家里以后,薛大娘心里头还不是滋味,但她脸上、嘴上却没含糊 ——她庄重地数出了足够的一遝十元钞票,嘎崩脆地交到了薛纪跃手 中,催薛纪跃快去快回。薛纪跃立即骑车去王府井,买回了一块瑞士 雷达牌镀金小坤表。
此刻,薛大娘暂且忘记了小金表的事,她且到屋外苫棚里张罗饭 菜,并让薛师傅赶紧到马凯餐厅去取事先订好的啤酒。
薛纪跃却在一种不能自己的心绪中,忽然离开了答录机,走到了 那带靠背镜的五斗橱边,近乎本能地拉开了右边第二个抽斗。那抽斗 里露出两样东西:一个织锦面的大照相册——是同院荀磊送来的礼物; 还有,便是配好镀金绞丝表带的那块雷达牌镀金小坤表。这块表的外 形是潘秀娅亲自相中的那一种——想当日他俩在王府井那家表店里, 埋头在那些钢化玻璃罩前,从罩下亮闪闪的样品中挑选、评比了好久, 直到薛纪跃的兴致已经消耗得点滴不剩了,潘秀娅才终于宣布:「我要 戴上这一块!」
现在那一块便放在了这个抽斗中。荀磊送来的那照相册原本有一 个硬纸壳的封套,但薛纪跃故意把照相册从封套中取了出来,把这块 金表搁在了亮蓝底子带银亭子、红牡丹、绿芭蕉、紫山石图案的织锦 封面上,衬托得金表更加豪华光艳。
薛纪跃在观看那只小金表时,眼睛不觉瞥到了搁在抽斗后部的一 本小册子——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的「青年修养通讯」之一《什么样 的爱情最美好》,那是商场团委书记杨及光送给他的。他和潘秀娅置办 的家具里没有书架,实际上他们也简直没有什么书值得有个书架来存 放,所以这本小册子便在这只抽斗里栖了身——这并非有意的安排, 只不过是薛纪跃一个漫不经心的动作所形成的结果。薛纪跃想把那本 书取出来另放一个地方,可终于又懒得那样作。他关上了抽屉,灿烂 的金表和红色的书名在他的视觉储留中重叠在了一起,弄得他心绪更 其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