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扬头,薛纪跃从五斗橱上的靠背镜中看到了自己。他对自己的 面容吃了一惊。难道这个人便是今天的新郎吗?在新郎的背后显现出 一张罩著粉红色床罩的双人床,难道……那神秘莫测的时刻,真是一 分一秒地逼近了吗?
那本《什么样的爱情最美好》薛纪跃翻过一遍,他希图在某一页 上能看到一段文字,恰好回答著他心底的疑虑,然而……没有;不但 这本书上没有,他翻过好多本书,都没有;他也曾试图去请教那些有 可能为他提供答案的人,可末了不是碰了钉子,便是他自己话到了唇 边又吐不出来……
薛纪跃这一茬人,顶著初中毕业文化水平的名儿,实际上连小学 也没有上完;他们刚上到小学三年级便遇上了 「文化大革命」,在小学 里混到七○年,然后到中学里转悠了一圈,便打起行李卷上山下乡了。 原来薛纪跃是分配去插队,薛师傅费了好大劲,走后门把他换成了去 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图的是兵团管得严,免得薛纪跃学坏。
薛纪跃所去的那个连队,确实管得严。薛纪跃被分配在大食堂干 活,现在回忆起来,那好几年的日子怎么就象一整天似的——漫长而 单调的一天。后来有一个跟他一个团但不在一个连队的战友,跟薛纪 跃同届的,近两年成了一个挺走红的诗人。薛纪跃偶然看到了他在杂 志上登出的组诗,不禁惊讶这位战友怎么能从那段生活中发现那么多 的诗情画意,而且组诗的最后一首叫作 《我要归去》,以激昂的感情倾 诉著对曾是兵团的那块土地的思念,并表示要立即回到那里去,「让我 的灵魂成为你的音符,溶化于新时代的豪迈旋律!」那当然完全是一种 真诚的精神升华,不过,写出这种诗句的诗人也当然绝没有真地把户 口转回去——薛纪跃在商场遇见了他,他拿到了一笔可观的稿费,正 打算买一架星海牌中型钢琴。
薛纪跃一点也不羡慕这位兵团战友。他觉得他们从来就不是一种 人,因而用不著去同他相比。兵团里还出了另外一些人才,有后来考 上研究生的,有成了著名演员的,有写出整本书来的……但薛纪跃知 道,那些战友的父母几乎都是知识份子,有党内的知识份子(还担任 著一定的领导职务),有党外的知识份子,学校停课了,人家家里没有 停课;薛纪跃这号的市民子弟带到兵团的木箱里只装著薛师傅、薛大 娘这种市民家长为他准备的换洗衣物和日用杂品,而那些兵团战友带 到兵团的行李中有整箱、整捆的书。当年在兵团搞宣传、写材料、参 加文艺宣传队的编写演出的,其中有一些是他们;前几年在报上、刊 物上发表作品对那段生活进行无情揭露、深刻反思的也多半是他们; 而近来迸发出强烈的回归情思的,又有一些是他们……他们有著一种 精神上的优势,在兵团的几年生活对他们来说是一种宝贵的体验,他 们从而有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精神资本。但他们毕竟是少数中的 少数。绝大多数的还是薛纪跃这类的青年,几年的兵团生活对他们来 说是一种精神上的荒芜,使他们本来就不丰腴的灵魂变得更加贫瘠。
几年单调、枯燥的兵团生活中,有两件身外事给薛纪跃留下的印 象最深。
一件,是在伙房里收拾鲜鱼时,视觉上所受到的强烈刺激。他们 连队附近有一个水泡子,水泡子里有一种鱼,能长到一尺来长,有点 象胖头鱼,可没那么肥实。当地的农民都不吃那种鱼,据说他们有一 种迷信心理,认为吃了那鱼不吉利。连队后来实在没有荤菜吃,连长 就发动兵团战士们破除迷信,撒网打那鱼吃。网上的鱼送到了伙房, 薛纪跃负责收拾那鱼,剖开第一条以后,他看见那鱼从嘴巴到肠子根 里,寄生著一种白乎乎的条虫,让他禁不住一阵恶心;他以为那不过 是碰巧了,谁知剖开第二条、第三条……每一条鱼肚子里全寄生著那 样的条虫;他拒绝再剖下去,并建议不要给大家吃那些鱼,谁知连长 却满不在乎地说:「怕什么?鱼肠扔了就是,鱼肉照样吃!」
薛纪跃回到北京以后,直到现在还怕吃鱼肉,他一见到鱼,就不 免立即联想到那些条虫,有时他在噩梦里,还会被蠕动的条虫吓得叫 喊起来。
另一件,是连队里的一对老兵团战士结婚。连长主持了他们的婚 礼,大家胡吃海塞了一顿,喝了整整一打白酒。第二天一早,那新娘 子找到连长告状,告她的爱人,什么罪名呢?她气愤地对连长说:「连 长!他……他昨晚上要跟我耍流氓!」连长先是楞住,随后便忍不住仰 脖大笑起来……这事半小时内便传遍了连队,薛纪跃也随著大夥哄笑 了一阵,但笑完了他心里也怦怦乱跳。说实在的,对这男女之间的事 情,他的无知程度与那位新娘子其实相差无几……
在许多年里,我们对青年人实际上是进行著一种清教徒式的教育,
「文化大革命」当中这种教育方式达到了巅峰状态,社会学、伦理学、 心理学……等一大批社会科学学科固然早经取消,到后来连对青年人 进行必要的生理知识传授也没有了,这就导致了三种结果:一种是反 而造成了一部分青年人因为性放纵而堕落;另一种是造就了一小部分 真诚的性封闭、性冷感的无知、畸形青年,那位认为丈夫的爱抚是 「耍 流氓」的兵团新娘,便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第三种是绝大多数,他 们只好靠著本能、靠著揣测、靠著长辈及过来人的暗示,从混混沌沌 逐渐朝明白处摸索。当然,许许多多的人最后都无师自通,从必然王 国进入自由王国了,不过也有一些人在摸索中受挫,形成心理障碍, 又找不到办法排除,于是便会陷于深深的苦闷与惶惑。
此刻的薛纪跃,恰属于第三种人中的后一类。
……那是粉碎「四人帮」以后,兵团已经土崩瓦解,薛纪跃也已 办妥了回城手续,在一个风雪之夜,纯粹是出于女性方面的主动,薛 纪跃陷入了那种事里,但他没有成功。这次惨痛的失败在他心里留下 了一个难以愈合的伤口……
那件事,当然纯属他和她个人生活中最最隐秘的部分。至今他不 怨她,相信她也不会怨他。当然他愿今生今世再不与她相逢,相信她 也抱著同样的愿望。他将永不说出她来,她也将永不说出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