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儿红著脸,笑著说:「姐你放心,她是剃头匠的挑子……」说到 这儿,朝杏儿望望,脸更红了,终于,把憋在肚子里多少天不好意思 说出来,可又不能不说的话吐出了口:「姐,不办完你的事儿,俺的事 儿说啥也不能办。」
娘也望著杏儿,叹出了一口气来。
杏儿心里热烘烘的。娘早私下跟她盘算过。娘也曾提出来,先把 她风风光光地送出去,再把枣儿的媳妇风风光光地接进来。杏儿跟娘 表白过:「俺不是还没恋上哪个人儿吗?再说,不把枣儿的事从头到尾 操持完了,您说俺能先走吗?俺走了就是人家家的人了,回来操持碍 手碍脚的,哪能象现在这样甩得开?」娘听了点头。就在那种情况下, 娘开始提到了荀大爷,提到了荀大爷生下的跟杏儿同年的磊子哥,提 到了杏儿她爹跟荀大爷的非同一般的关系,自然也就提到了当年两个 口盟兄弟的 「指腹为婚」。在以往生活贫窘的情况下,娘没心思提起这 些事,偶尔提及,也只作为一种单调生活中的玩笑式的点缀;然而当 家里生活富裕起来以后,娘便觉得原有的差距大大地缩短了,因而那 梦幻般的设想,也似乎有了一定的可能性。近来娘嘴里常忽然间冒出 这类的话来:「你们荀大爷不知道是不是还住在钟鼓楼那边?」「你们 磊子哥不知道找上个什么工作?」「荀大嫂不知娶进了儿媳妇没 有?」……
杏儿越来越成为一家之主,她早用不著在娘和枣儿面前害臊,这 天枣儿既然当著姐姐面提起了姐姐的婚事,她便爽性给他们一个明确 的回答,并提出了自己的计划:「枣儿的事俺操持,俺的事说实在的也 不宜再拖。俺虚岁都上二十四了,咱们村有几个俺这么大还没出阁的? 两个巴掌都凑不齐了。可你们也知道俺眼皮沈,心气高。俺要找就得 找个可心可意的。俺这辈子还有个心愿,就是进趟北京城。所以俺打 算大秋以后去趟北京,一来看望看望荀大爷荀大妈,二来为枣儿置办 点鲜亮的家当,三来呢……也撞撞俺的大运。」
娘和枣儿听她说一句点一下头。就这样,杏儿进京了。她提了老 大一个旅行袋,旅行袋里有十盒鹌鹑蛋。按说她出了火车站该直奔钟 鼓楼那边去,可是走到公共汽车站一看,站牌上写著的站名里净是让 她心荡神驰的站名:王府井、天安门、中山公园……她不由得自己不 直奔天安门。她在天安门前排队照了两张像,一张用天安门作背景, 另一张用人大会堂作背景。照后一张时,她下意识地想:「这张该是两 个人并排站著照啊……」她提著个大旅行袋逛了中山公园,又拐进了 故宫,糊里糊涂地从东华门钻了出来,正懊悔自己不该瞎胡窜时,偶 然听到身旁的人谈话,才知道王府井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于是她兴 致勃勃地走到了王府井,无限激动地走进了百货大楼,她一口气登上 了三楼,还下意识地在三楼那儿跺了跺光亮如镜的水磨石地板,内心 里得到了一种极大的满足。她从三楼往一楼逛,她想起了娘告诉她的 话:「你荀大爷喜欢喝酒,你荀大妈最喜欢吃甜的。」于是她在一楼买 了四瓶最贵的白酒,想方设法把它们塞在了旅行袋的边上,又去买了 三个装在漂亮的盒子里的花蛋糕。这样尽管当她走出百货大楼成了一 副怪样子——一手里直提著个鼓鼓囊囊的旅行袋,一手弯臂提著三盒 捆扎在一起的花蛋糕,行走格外累赘,她心里却美不可言。她想她这 样走进荀大爷家门时,该可以完全问心无愧了。
她在热心的人们指引下,来到了 8 路汽车站,并且恰好遇上了一 辆不算太挤的车,又顺利地坐到了鼓楼跟前。剩下的事,就是找那条 胡同和那个院门了。
啊,这就是鼓楼。鼓楼比她想象的还大,这让她高兴。在鼓楼后 身她发现了一口大铁钟。那一定是打钟楼上取下来的。大铁钟也没个 亭子存身,就那么暴露著,让她觉著可惜。她看见了钟楼。她觉得钟 楼真秀气。不知为什么,她觉得可以把钟鼓楼比作一对夫妻,鼓楼是 夫,钟楼就是妻。他们永远那么紧挨著,不分离。她经过了一个叫 「一 品香」的小烟酒店,问了好几次路,拐了好几个弯,才终于找到了荀 大爷住的那条胡同。
当她走进那条胡同时,她不禁有些惊讶,原来北京不尽是那么宏 伟壮丽,也有这种狭窄、灰暗的地方……她找到了那个院门,院门口 站著一群人,其中不少是小孩子,有个孩子用一根竹竿挑著一挂鞭炮, 仿佛随时准备燃放。她很快便看见了大门两边贴出的红喜字。不知怎 么搞的,她的心下意识地一紧,一路上她都没觉得手里的东西沈重, 刹那间却顿感胳膊疼痛……怎么这么巧,今天磊子哥他——」
「你是贺喜来的吧?」挑著鞭炮的小竹主动跟她搭话,「快进去吧, 新娘子这就快到啦!」
这时薛纪跃的大姑一家早已到达,并站在了等候迎亲小轿车的人 群中。那大姑看出来这位姑娘不象城里人,而且薛家亲朋中并无这样 一个角色,便走拢前去问她:「姑娘,你找谁呀?」
杏儿回过神来,对她说:「俺找荀家,荀兴旺是俺大爷……」
「啊,你是荀师傅的侄女呀?对对对,是这个院,你进门往右边 拐,你大爷就住右边那个小偏院。」
杏儿便进院去了。她仍未从误会中解脱出来,但她已经恢复了自 尊。她想她一定不能透露出半丝不自然的神情,她一定要大大方方、 诚心诚意地给磊子哥贺喜,并且她决心给磊子哥补上一份厚礼。
在那古老的门洞里,两只毫无用处但又舍不得毅然扔掉的藤椅吊 在上方,在那个位置上,今天早晨里院北屋纤秀的大学生张秀藻曾经 有过短暂的停留,并产生过剧烈的感情波动;此刻却又是另一个姑娘 ——从几百公里外的乡村来到的粗壮的郭杏儿,右手提著沈甸甸的旅 行袋,左手拎著三盒捆在一起的花蛋糕,止步凝神,心头掀动著凤风 雨雨……
劈劈啪啪,门外猛地响起鞭炮声,迎亲的小轿车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