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杏儿手腕上有表,可她还没养成伸腕看表的习惯。再说她双手 都拿著东西,想看也费力。她习惯性地凭天光估量著:几点啦?她望 著高耸在眼前的鼓楼,心里盘算著:这时候也不知人家在不在家?闯 进去合适不合适?
冬日温柔的阳光,亲吻著郭杏儿汗津津、红喷喷的脸庞。
郭杏儿一大早就抵达了北京站。光是出站通过的那条镶著瓷砖的 长长地道,就给了她一种新奇而神秘的感觉。那条地道的尽头处装有 日本精工表的灯光告示箱,上面有一行四方四正的黑字:「欢迎您到北 京来!」这个告示箱据说是日本商人 「免费赠予」的,其实是让人家不 花钱而作了大广告,并伤害了中国旅客的民族感情,难怪许多人忍不 住给有关部门写信,给报纸写文章,强烈要求撤换那份广告,后来那 份广告也果然被撤换了;不过,郭杏儿路过那份广告时,却并没有产 生类似的义愤,她只朦胧地感到那种灯光广告发散著一种她以前未曾 体验过的城市气氛(用她的语言说就是「城里味儿」),而这种气氛是 她梦寐以求的。
郭杏儿落生以后直到如今,不光是头一回进北京,而且是头一回 进城。当然,如果把到过只有一条「大十字」街的县城也算作进城的 话,那么勉强可以算是第二回。其实村里跟她那么大的姑娘,没进过 城的多矣,本没什么好惭愧的,问题在于郭杏儿的父亲郭墩子是一九 六○年打城里返回村里去的,而且,严格来说,郭杏儿是她娘在城里 就怀下的,她得算是城里的姑娘落生在了乡村。自打她懂事以后,她 就不断听父亲讲起城里的事——而且不是一般的城里,是首都北京! 父亲经常这样开口讲话:「这事要是到了北京呀……」「这东西要搁到 北京去呀……」「这干部要跟北京的干部比呀……」「这个理要拿到北 京去论呀……」使得郭杏儿在意识里不仅觉得北京的人和物非同一般, 就是道理,好象也另有一个,更神圣,更伟大。
但是郭杏儿命苦。她娘生下她以后,就一直是病病歪歪,隔一年 生下她弟弟枣儿以后,更是整整有一年卧病不起,虽有她爹拼命地挣 工分,生产队对他们也算相当照顾,但是整个村的生产始终上不去, 连没灾没病的人家都受紧,他们那日子穷窘得就更没法提了。好容易 她娘缓过劲来了,她爹那茁壮的身子,有一天却突然垮了下来——他 全身浮肿,一直肿到连眼睛也睁不开,终于在杏儿九岁、弟弟枣儿七 岁的时候合了眼。那正是「文化大革命」闹得如火如荼的时候,他们 那个村里也闹腾了一番什么 「夺权」、「反夺权」,把生产队的干部也挂 牌子斗了一通;高音喇叭就安在杏儿她家墙外的电线杆上,整天哇啦 哇啦吵个不停……后来杏儿、枣儿大了,她娘告诉他们说:「你们爹生 是让那高音喇叭气死的!」娘又叹息说:「亏得你们爹脾气倔,回村以 后指派也好、选举也好,让他当那队干部他死活不干,要不,病成那 样说不定也得揪出去斗……」
有人来劝杏儿、枣儿娘改嫁,她给人家沏上茶,还留人家吃饭, 可任凭人家千言万语,她只是一句话:「俺一个人能把杏儿、枣儿拉扯 大。」杏儿早熟。她十二岁就不再去学校上学,天天坚持下地干活。她 很快成了枣儿的另一个家长,而且往往比娘还更显得强而有力。
杏儿争强好胜。当她只能拿 「娃娃分」(即队里给未成年的劳力定 的低值工分)时,她去找队长争辩:「俺干的一点不比大嫂大姐们少, 干吗少给俺工分?」可是当她十四岁上终于拿到 「妇女分」(即队里给 妇女壮劳力定的低于男劳力的工分)时,她又去我队长争辩:「俺干的 比哪个大小爷儿们差?干吗不给俺满分?」所以「批林批孔」那阵, 公社把她树成了「争取男女同工同酬」的典型。结果却使得队里干部 对她极度反感,于是专派她去干那最脏最苦最累、而且往往是妇女不 适于干的活。当然也不能只派她一个去,每次总要搭配上几个其他的 女劳力,这样又弄得那几个女劳力对她不满:「让杏儿一个人去『典型』 吧,俺们不要这路同工同酬!」事实证明,「大锅饭」形式的「同工同 酬」除了具有理论上的某种瑰丽色彩而外,并不能真正调动起农村妇 女的劳动积极性。有一天杏儿也不干了,她跑去找公社书记说:「俺要 求同酬,可不能完全同工!」书记大吃一惊,忙问:「怎么啦?」杏儿 瞪圆了眼睛说:「没什么,就因为俺是个女的!」她这个「典型」因而 崩溃。
杏儿想多挣工分,早点让家里富裕起来,确实并不是为她自己, 她是为了枣儿,为了枣儿也就是为了娘。她知道娘的心思,娘再疼她, 也跟疼枣儿有区别。她早晚是要离开家的,而枣儿却必须永远留在娘 的身边。她和娘供枣儿上完小学,又供他上中学。她和娘为枣儿攒著 一笔钱,从一块钱起头,慢慢地往上增添……
村里有的姑娘,七竿子八棒槌攀上了城里的亲,还并没能嫁到那 里去,只不过去逛了一趟,回到村里那劲头啊,就象当过了西太后似 的。有一回下地当中打歇儿,一个叫红桃的姑娘——她不久前刚到石 家庄去过一趟——掏出一张照片让大家夥传看,那可是在城里照的! 背景是座高楼,有人数了数,足足有六层。再高的楼他们也从电影上 见过,问题是红桃就站在那高楼前头,并且说她在石家庄的那几天就 住在那楼里,这就不一样了;据红桃说,楼里人不睡炕,睡床,那床 软得不行,她睡不惯,人家就拿来个大铁篦子似的东西,只有半人高, 说让她睡那个,那咋睡得下呢?她正疑惑呢,人家就把那「铁篦子」 打开了,敢情那叫「折叠床」,连支子都是现成的,睡著不那么软了, 可也不踏实,她到第三夜才习惯下来……她还形容了半天无轨电车。 有个人问她:「咋叫无轨呢?」她眨了眨眼,笑著说:「破除迷信呗, 没有鬼,不闹鬼呗!」在一旁早就见不得她那张狂劲的杏儿忍不住开口 了:「你懂啥呀?无轨就是没有轨道!」可有人问:「啥叫轨道呢?」轮 到杏儿眨眼了,她只觉得心里头有那么个意思,可嘴上就是讲不出来, 憋了个大红脸。这样,不但红桃扬著声音嘲笑她,在场的人也都哄笑 起来。杏儿急了,便大声嚷:「俺爹还去过北京呢,你们忘了俺家有他 的相片啦?」她家躺柜上头的镜框里,正当中的两张就是她爹在北京 天安门广场上照的。一张背景是天安门,单是她爹一个人,另一张是 她爹和荀大爷,两人表情过分严肃地站在那里,毫无必要地采取了严 格的立正姿势……凡到过她家的乡亲们自然都见过那两张照片,可这 毕竟不同于杏儿自己去过北京,因此他们还是都捧著红桃而鄙夷杏儿。 红桃更火上浇油地讥讽说:「杏儿你别在姐姐前头夸见识,你连咱们县 上还没去过吧?有鬼没鬼还用不著劳动你来给大家夥嚼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