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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编辑遇上了一个文学青年(4)

时间:2018-03-14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刘心武 点击:
    韩一潭、葛萍还没回过劲来时,詹丽颖却自得其乐地拊掌哈哈大 笑起来。 
    从这以后,韩一潭回到家中,一听见脚步声朝他家那个小偏院走 来,便如同惊弓之鸟。他嘱告单位传达室的同志,务必不要再把他家 的地址,随便告诉来访的人。甚至每接到一个陌生人打来的电话,他 也变得敏感而紧张,常常通话好一阵了,确证对方的身份并非文学青 年,这才承认自己就是韩一潭。 
    再过一阵,他开始接到骂他的信。来信的文学青年质问他为什么 不但不给回信,而且还「贪污」了他们的诗稿?其实他一开始是尽量 回信的,但后来回不胜回,即使他每天二十四小时不吃不睡不做任何 别的事,他也回不完每天接到的雪片般的来信。开头凡寄给他个人的 诗稿,他都自费给作者寄回,后来形势发展到他实在无力负担,如果 一律自费退回,那他每月的伙食费全部用上也还不够。后来他把寄给 他私人的诗稿也混在编辑部的退稿中,由公家 「邮资总付」,尽管编辑 部里并没有人发出微词,他自己却总觉得不好意思;再以后,他才任 寄给他个人的信稿积压起来,结果就招来了怨恨和辱骂。 
    记者又一次来找他,说要专为他写篇 「淘金者续篇」,把他吓坏了。 他哀求那位记者万万不要再给他增添烦恼和恐惧。 
    到了秋天以后,寄到编辑部让他「亲收」的稿件和附有写给「敬 爱的韩老师」信件的稿件,才渐渐少了起来。 
    有一个星期天,女儿女婿带了外孙子来,大家聚餐,葛萍烧出的 一盘菜很受欢迎,女儿挟起菜里的大蘑菇问:「妈,这蘑菇哪儿买的, 真好!」葛萍说:「咳,春天那会儿,一个年轻的诗歌作者硬搁在咱们 家的……」 
    韩一潭一听,只觉得嗓子眼里发噎,他埋怨道:「原来你让我们吃 的是这个——我怎么能收他的东西!」 
    葛萍辩解说:「谁愿意要他的东西呀!那天他走的时候,咱们不是 都忘了把这包蘑菇退还给他了吗?他走了以后,我把这包蘑菇往碗柜 里一扔,后来简直忘得一乾二净,前几天收拾碗柜,才又发现。我倒 也想过,该给他退回去,可他地址呢,你记得吗?我总不能把它扔了 吧,上好的蘑菇,扔了让邻居发现,不得说咱们家抽疯?再说,确实 是他自愿送的,你毕竟也还给他看了几首诗,提了点意见嘛……」 
    韩一潭摇头说:「你当教师的人,怎么说出这么没原则的话来?看 过人家的诗,提过意见,就该受礼吗?何况他那个人根本不正常,无 论如何你不该让我们吃他这蘑菇的……」 
    葛萍心想自己操劳半天,好容易烧出这么个菜来,却遭此批评, 实在扫兴,便赌气地说:「你坚持原则,你别吃!」 
    女儿便插话说:「爸,你行了!你坚持原则,我见识过!你就一辈 子那么坚持原则吧!」说完挟了一个蘑菇,喂到儿子嘴中:「来,吃蘑 菇!蘑菇好吃!」 
    女儿的脸色很难看。韩一潭低下头,心里发堵。他的脸不由得变 成了猪肝般颜色。 
      「你坚持原则,我见识过!」女儿这话,象锥子一样刺伤了他的灵 魂。 
    ……那是一九六八年。女儿十七岁,临高中毕业,赶上了「文化 大革命」。 
    在那「红色风暴」之中,他们一家三口全部迷迷瞪瞪。韩一潭诚 惶诚恐,唯求自保。葛萍庆幸自己教的只是一、二年级的学生,免受 五、六年级学生的胡闹式「冲击」。女儿不是「红卫兵」,却也还算不 上「黑崽子」,又不敢当「逍遥派」,每天到学校里去参加运动,完全 是随波逐流。但毕竟年轻幼稚,「近朱者则言赤,近墨者则道黑」…… 有一天中午,女儿回到家中,大家围桌吃饭时,忽然散布了一些听来 的关于江青的传闻和坏话。韩一潭和葛萍都吓坏了,两人异口同声, 严厉地斥责了女儿一番,弄得三个人全部没吃饭就丧失了食欲。葛萍 那天要参加一个区里的批斗会,提前走了,剩下韩一潭和女儿两人。 韩一潭不知怎么的,心里越想越发毛。那时候他家隔壁住的还不是澹 台智珠一家,而是一个工厂里的「造反派」头头,韩一潭总觉得女儿 的 「恶攻」一定已被隔壁听去。况且他心里也确实感到女儿的 「恶攻」 罪孽深重,万万不能容忍。他想出路只有一条——争取「坦白从宽」。 于是乎……他竟带著哭哭啼啼的女儿,去到派出所「自首」! 
    现在连他回想起来,也觉得简直不象人世间能有的事!倘若这事 发生在别人身上,如今写成小说,写成叙事诗,写成回忆录,把稿子 交给他看,他一定会提出意见,「请不要胡编乱造!你这情节缺乏合理 性!」 
    然而,那竟的的确确是真的! 
    而且,还有更其令人难以相信的细节——他是骑著自行车,把女 儿驮在车后,去到派出所的。他骑著车,女儿坐在后头!他为什么要 骑车去?为的是快一点到达派出所?快一点葬送女儿?女儿当时怎么 不逃走?怎么竟顺从地坐到了车架子上?怎么虽然呜呜咽咽感到万分 委屈,却又跟他一起到了那派出所? 
    一九六八年。记住那一年。确确实实出现了那么一件极其怪诞、 极其荒谬的事。他,和他亲生的、唯一的女儿。那一年他已经三十九 岁,而女儿才刚刚十七。 
    那时候的派出所是什么状况?一百个派出所可能出现一百种状 况。「砸烂公检法」嘛。原有的政策可以完全抛到一边。他的女儿进入 派出所以后,会是什么命运?从逮捕法办到交给革命群众 「游斗」,从 被活活打死到被迫自尽,全都可能!当然,韩一潭把女儿主动送去, 心里想的确实是哀求 「从宽」,能不能训斥一顿便罢?能不能开一两次 批判会便放她「过关」?能不能只是「文斗」而不要「武斗」?…… 
    真象做梦一样。偏他们去的那个派出所里净是好人。当时派出所 似乎军管了。在一间接待室里,有两个穿军装的人。他们不动声色地 听完满头流汗的父亲那语无伦次的 「自首」,不动声色地望著抖成一团 的犯有「恶攻」罪的女儿,最后竟连一句训斥也没有,只是互相对望 了一眼以后,一前一后地说:「行啦行啦,回去吧,回去吧,以后注意 就行啦!」「去吧去吧,别来啦,别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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