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出乎韩一潭意料,就那么了结了。他再用自行车把女儿驮回 了家中。他望著与邻居相隔的那一堵墙壁,心里踏实了许多。女儿却 哭得喘不过气来,她到这时才体会到刚才所发生的一切所包含著的凶 险。她之所以得以逢凶化吉,完完全全是出于一种不近当时情理的偶 然。
从此女儿对韩一潭失却了敬爱。而且这种感情与年龄的增长恰成 正比。早在「四人帮」倒台前韩一潭就恳求过女儿的宽恕,女儿在一 定程度上也确实宽宥了他,但要想使女儿象对母亲那样地对他微笑、 注目、说话、扶持……却不再可能了。甚至当他五十岁那年因病住院, 女儿来医院探望时,也只是例行公事般地问问他:「好点吗?吃什么 药?打什么针?伙食还好吗?」全无一点亲热感,就仿佛她是受什么 人委托,而不得不来应付差事的一个原本毫不相干的人。
大悲哀。这种大悲哀只有他自己才能真正体味到。这是由他的生 活道路所决定的。
他一九二九年出生在一个破落的官僚家庭。他父亲是个沈浸在往 昔的「故都春梦」之中,而实际上却「劫后桃花」般凋敝沈沦的小职 员;祖父一死,大家庭分崩离析,父亲更其潦倒——因此他高中未及 毕业,便去当了一名文书。解放后,他报考了华北革命大学,那实际 上是个短训班性质的学校。当时各行各业急需干部,「革大」及时地把 各种各样的干部输送到有关的部门,韩一潭被分配来当了一名编辑。 他一当便是三十年,编辑部的头头换了好几茬儿,他却在历次的「改 朝换代」中都被留用了下来。
他成了编辑部里资历最深的编辑,主要的原因,在于温驯。听命 于领导,一丝不苟地照办,开头似乎还不过是出于他的天性;后来, 经过目睹一个个「带刺儿的」、「搞独创」的同事在政治运动中被打下 去,他的驯顺无争更大程度是基于人生经验的宝贵积累。领导要发配 合「三反」、「五反」的诗,他便去挑这方面的诗;领导急需补发几首 配合「肃反」的诗,他便连夜去组稿,并且不仅组来了诗,还组来了 相应的漫画;领导说可以根据上面的精神,显示一下他们「鸣放」的 姿态,他便挑出几首颇具「大鸣大放」气派的来稿,请领导审处;领 导说现在要 「吹响『反右』的号角了」,他便很快组来了 「反右」的 「阶 梯诗」;领导说该赶快出一个「大跃进民歌专辑」,他便一口气读了六 千首,精选出三十首;后来到了 「三年困难时期」,领导说现在大家生 活艰苦,诗歌无妨轻松一点,他便组编了《夏夜圆舞曲》、《欢快的溪 流》、《红叶,红叶,你真美》、《山村闻笛》……等一批颇让读者眼目 一新的短诗、组诗,有的还被作曲家谱曲,广泛流布;再后来领导说
「不能任修正主义文艺思潮泛滥了」,他便退回上述诗歌作者的无数来 稿,写信恳劝他们 「跟上时代的步伐」,于是他又发现了一批更新的作 者,发表了他们一系列的「革命化」作品;一直到一九六六年七月, 整个编辑部彻底垮台前夕,他还编发了一首工人业余作者所写的《铁 帚横扫 「三家村」》。经过两年左右的 「斗、批、改」,三年左右的 「干 校」生活,一九七三年编辑部一恢复,新领导首批调回的老编辑里, 便有他在内。为什么?除了知道他好使用外,也看重他对情况的熟悉 ——某个作者是怎么个来历,过去曾出现过哪些作品,引起过何种反 应,编辑部遇到某种情况过去是怎么处理的,……诸如此类的问题, 领导只要提出,他便可以立即答复,犹如一具活的资料库。从那以后 到一九七八年,他编的诗歌从内容上看,可以说几乎在不断地拐直角: 抒发「同党内走资派斗争到底」的「战斗豪情」;颂扬工人民兵在「四·五」 事件中「打得好」;讴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来就是好」;鼓 吹 「亿万人民奋起反击 『右倾翻案风』」;欢呼 「大快人心事,粉碎 『四 人帮』」;「缅怀革命老前辈,丰功伟绩永不忘」;在「四·五精神」的 召唤下,展望光辉灿烂的未来;为「十来个大庆」而「百灵般欢唱」, 宣布 「『凡是』,这不是唯物论者的语言」;欢唱 「喜迎 『老包』到垄头」: 隆重推出《爱富歌》……
主编更叠,人事沧桑,有的撤职流放,有的抱惭而退,有的去而 不返,有的转一圈却又回来……周围的同事也常常来来去去,然而总 有那么几个老编辑 「江流石不转」,长满青苔般地锈在那里,韩一潭便 是其中之一。
除了听话,驯服,可充 「活资料库」,他业务上内行、熟稔,也是 公认的。说句公道话,他是颇具艺术眼光的。同一内容的诗歌,他总 能精筛细选,严格地淘汰掉那些缺乏艺术气息的,辛苦地淘沥出那些 艺术性较高的;并且极善于加工,有时让他缩一句、换一字,便立奏 点铁成金的奇效,作者佩服,主编满意,他自己也引以自豪。
但是他自己却从不写诗。他甘当一个实实在在的编辑。对于那些 当著编辑,却醉心于写诗,想把编辑这个岗位当块跳板,伺机跳入专 业诗人圈子的同事,他内心里是很不以为然的。他可以容忍猫头鹰, 容忍豚鼠,却不能容忍蝙蝠。
不知不觉之中,他已两鬓苍苍。「敢将十指夸针巧,不把双眉斗画 长。」他已经习惯了一种恬淡平和、有所遵循的生活。过去他自然也有 过惶恐,有过游移,有过失落感,但那都只是暂时的。比如「文化大 革命」风暴袭来的头两个月,忽而「造反派」「揭竿而起」,昔日的领 导威风扫地,令他不知该皈依 「叛军」还是该奋起 「保皇」;忽而又进 驻了「工作队」,使他庆幸自己未随「游鱼」也未近「走资派」;忽而
「工作队」又被押上了批斗台而 「造反派」又 「一分为二」,你砸我打, 惊心动魄……但好在这一切都不过有如疾风过境,很快形势也就明朗:
「中央文*」是最高权威,紧跟「两报一刊社论」便无差池,他觉得
自己又有所遵循了,便兢兢业业地当起「顺民」来。那一时期他所订 阅的《红旗》杂志上,划满了他悉心捧读留下的一道道红线……
不知怎么搞的,这几年他内心里却又浮起了惶恐和失落感,冷静 想来,实在是因为这几年涌现在他眼前的斑驳世态,撞击著他心扉的 汹涌思潮,令他实在应接不暇,难以消化,而又无所遵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