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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光(2)

时间:2021-07-01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契诃夫 点击:
 
“究竟为什么呢?”大学生又问。
 
“所有这些想法,例如人生的短暂和毫无价值、生活的没有目标、死亡的不可避免、坟墓里的阴暗等等,我要说,好老弟,有这些高尚的想法在人的老年倒不错,很自然,它们是长久的内心活动和饱经忧患的产物,真正称得上是智慧的财富。然而那些思想对刚刚开始独立生活的年轻头脑来说简直是灾难!灾难!”阿纳尼耶夫反复说着,摆一下手。“依我看来,在您这种年纪,与其顺着这种路子去思索,还不如肩膀上爽性不要有脑袋的好。我是认真跟您说这些话的,男爵。
 
我早就打算跟您谈这个问题了,因为从我们相识的头一天起我就已经看出您喜爱这类该死的想法!”
 
“主啊,这类想法何以见得就该死呢?”大学生含笑问道,从他的声调和脸色可以看出他答话纯粹是出于礼貌,至于对工程师挑起的争论,他却一点儿也不感兴趣。
 
我的眼皮合起来了。我渴望散步回去以后,我们立刻互道一声晚安就上床睡觉,可是我的渴望没有很快实现。我们回到小屋里,工程师就把一些空酒瓶收拾到床底下去,从大柳条箱里取出两满瓶酒,打开瓶塞,靠着工作桌坐下,显然打算继续喝酒,谈话,工作。他拿起酒杯呷了几口,用铅笔在图样上画着,继续对大学生说明他的想法不妥当。大学生跟他并排坐着,检查帐目,没开口说话。他跟我一样既不想说话,也不想听人家讲话。我不想妨碍他们工作,就离开工作桌,在旁边工程师那张弯腿的行军床上坐下,觉得烦闷无聊,急切地巴望他们叫我上床睡觉。这时候已经有十二点多钟了。
 
由于没有事情可做,我就观察我的新相识。阿纳尼耶夫也好,大学生也好,我以前都没见过面,直到上述那个夜晚才相识。那天天色很晚的时候,我骑着马从市集上回来,到一个地主家里去做客,可是在暮色中走错了路,辨不清方向了。我沿着铁路线兜圈子,眼看无色黑下来,想起那些“赤脚的铁路上的暴徒”,正埋伏着窥伺步行和骑马的旅客,心里害怕,一碰到小屋就动手敲门。在这儿,阿纳尼耶夫和大学生热心地欢迎我。如同素不相识的人们萍水相逢时一样,我们很快就混熟,亲热起来,先是喝茶,后来喝酒,觉得彼此仿佛认识了许多年似的。只过了一个钟头光景,我就已经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命运怎样把他们从京城送到遥远的草原上来,他们也知道我是什么人,做什么工作,有什么样的思想了。
 
工程师尼古拉·阿纳斯达西耶维奇·阿纳尼耶夫身材矮壮,肩膀很宽,从外貌来看已经象奥塞罗那样“落进暮年的山谷”,过于肥胖了。他处在媒婆往往称之为“年富力强的男人”的那个时期,那就是说,年纪既不算轻也不算老,喜欢吃点好菜,喝点好酒,赞美过去,走路时有点气喘,睡熟了鼾声很响,至于对待四周的人,他总是流露出安静而且平稳的好心肠,凡是正派人临到升为校官、身子发胖的年纪,都会变成这样。他的头发和胡子离花白还远,然而他已经有点不由自主,往往无意中用老气横秋的态度管年轻人叫做“好老弟”,觉得有权利好意地数落他们的思想方式了。他的动作和声调总是平静、安稳、自信的,就跟那些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走上正路、有固定的工作、有固定的收入、对一切事情有固定的看法的人一样。……他那张给太阳晒黑和生着大鼻子的脸、他那肌肉发达的脖子仿佛在说:“我吃得饱饱的,身体健康,心满意足,将来总有一天,你们这些年轻人也会吃得饱饱的,身体健康,心满意足。……”他穿一件花布衬衫,领口开在一侧,下身穿一条肥大的亚麻布长裤,裤腿塞在大皮靴里。从一些小地方,例如他那条线织的彩色腰带、他那绣花的衣领、他胳膊肘上的补钉等,我可以猜出他已经结婚了,他的妻子多半温柔地爱着他。
 
冯·希千堡男爵的名字和父名为米哈依尔·米海洛维奇,他是交通学院的学生,年纪轻,在二十三岁到二十四岁之间。只有他那淡褐色的头发、稀疏的胡子,也许还该加上他那多少有点粗俗和呆板的面容,才使人想到他出身于波罗的海东部沿海地区的男爵家庭,至于其他的一切,例如他的名字、宗教信仰、思想、风度、脸上的表情,倒跟纯粹俄罗斯人一样了。他也象阿纳尼耶夫那样穿一件花布衬衫,底襟没有塞在裤腰里,脚上穿一双大皮靴,再者他背有点驼,很久没有理发,脸皮晒黑,因此他那模样不象大学生,也不象男爵,却象个普通的俄罗斯帮工。他说话和动作都很少,喝起酒来勉勉强强,没有什么胃口,核对帐目也是心不在焉,仿佛一直在想什么心事似的。他的动作和声调也安静,平稳,然而他的平静跟工程师不同,完全是另外一种。他那张晒黑的、微微带点讥诮神情的、若有所思的脸,他那对稍稍带点阴郁神情看人的眼睛,他的整个身躯,都表现他精神的停滞和头脑的怠惰。……他的神情看上去就象是对一切都满不在乎,不管他面前的灯是燃着还是灭了,葡萄酒是好喝还是难于下咽,他核对的帐目是对了还是错了,他都无所谓。……我从他聪明而平静的脸上看出他有这样的想法:“固定的工作也好,固定的收入也好,对事物的固定看法也好,我现在看不出这一 切有什么好处。这都是胡闹。我原先住在彼得堡,如今坐在此地的小屋里,秋天又要从此地回到彼得堡,然后到春天再回到此地来。……这种事究竟有什么意义,我不知道,而且谁也不知道。……所以谈这些没有什么用处。……”他听工程师讲话,然而一点也不发生兴趣,只现出敷衍的淡漠神情,就跟武备中学高班级学生听好心肠的长辈唠叨一样。看来,工程师所讲的话在他听来都算不得新奇,要不是因为他懒得讲话,就会说出新奇得多,也聪明得多的话来。
 
可是阿纳尼耶夫却不肯罢休。他已经丢开那种善意的取笑口吻,认真地讲起来,甚至讲得入了迷,这跟他脸上的平静神情却是完全不相称的。显然,他对抽象问题并非不感兴趣,他喜欢这类问题,可是他不善于,也不习惯于谈这些。这种不习惯在他的话语里那么强烈地表现出来,害得我总是一下子弄不明白他想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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