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萨莫依连科家里做白菜汤,玛丽雅·康斯坦丁诺芙娜家里做白菜汤,惟独我,却不知什么缘故得喝这种发甜的泔水。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亲爱的。”
如同大多数夫妇经常发生的情况一样,起初,拉耶甫斯基和娜杰日达·费多罗芙娜之间没有一顿饭不发生一点小口角,闹一场,可是自从拉耶甫斯基断定已经不爱她以后,他倒极力在各方面向娜杰日达·费多罗芙娜让步,对她讲话又温和又客气,赔着笑脸,称呼她“亲爱的”。
“这种汤的味道跟甘草差不多,”他微笑着说,极力控制自己,装得挺和气,可是又忍不住说道:“我们家里没有人管家务。……既然你总是有病,或者忙着看书,那么,也罢,我自己下厨房就是。”
换了在先前,她就会回答他说:“你就下厨房好了”,或者“我看得出来,你是要叫我做厨娘”,然而现在她光是胆怯地瞧他一眼,涨红了脸。
“那么,你今天觉得身体怎么样?”他亲切地问。
“今天没什么。还好,只是有点虚弱罢了。”
“应当保重身体才是,亲爱的。我十分为你担心。”
娜杰日达·费多罗芙娜得了一种什么病。萨莫依连科说她得的是间歇热,给她吃奎宁。可是另一个医师乌斯契莫维奇却认为她得的是妇女病,吩咐她用热压布治疗,这个医师是个又高又瘦、性情孤僻的人,白天坐在家里,傍晚在堤岸上慢腾腾地散步,倒背着手,手杖压在背脊上,常常咳嗽。从前拉耶甫斯基爱娜杰日达·费多罗芙娜的时候,她的病总是在他心里引起怜悯和担忧;可是现在他觉得,连她害病也在做假。娜杰日达·费多罗芙娜发过间歇热后她那张睡意蒙眬的黄脸,那种没有精神的目光,那种不断的呵欠,她在发病的时候躺在方格毛毯底下与其说象女人不如说象男孩的那种样子,她房间里那种闷热难闻的气味,依他看来,都破坏幻想,成为爱情和婚姻的障碍。
第二道菜,他吃的是熟鸡蛋加菠菜,娜杰日达·费多罗芙娜是病人,吃的是牛奶果子羹。她带着专心的神情先用匙子搅一下果子羹,然后懒洋洋地吃果子,喝牛奶,他听着她的吞咽声,心里生出难以忍受的憎恶感,害得他的头皮都发痒了。他承认这种感情哪怕用来对待狗都要算是侮辱,然而他气恼的却不是他自己,而是娜杰日达·费多罗芙娜,因为她居然在他心里引起了这样的感情。他这才明白为什么有的时候男人会杀死情妇。他自己当然不会杀人,不过如果他现在有机会做陪审员,那他就会主张将凶手无罪开释。
“Merci③,亲爱的,”他吃完饭后说,吻一下娜杰日达·费多罗芙娜的额头。
他回到自己的书房里,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来来回回走了五分钟光景,斜起眼睛看他那双靴子,然后在长沙发上坐下,嘟哝说:“跑掉吧,跑掉吧!明确了关系就跑掉吧!”
他在长沙发上躺下来,又想起娜杰日达·费多罗芙娜的丈夫去世也许真是由他造成的。
“责难某人爱上或者不再爱某个人,那是愚蠢的,”他躺在那儿说服自己,同时伸出脚去穿上靴子。“爱和恨不受我们的支配。讲到她的丈夫,我也许是造成他死亡的间接原因之一,不过话得说回来,我爱上他的妻子,他的妻子爱上我,这也该怪我吗?”
随后他站起来,找到他的制帽,就动身到他的同事谢希科甫斯基家去,文官们每天都聚在他的家里玩“文特”④,喝凉啤酒。
“我这种犹疑不决很象汉姆雷特,”拉耶甫斯基在路上暗想。“莎士比亚观察得多么真实!嘿,多么真实啊!”
【注释】
①托尔斯泰的长篇小说《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女主人公。
②都在彼得堡。
③法语:谢谢。
④一种纸牌戏。
三
为了排遣烦闷,也为了体谅新到此地却没带家眷的人由于城里没有旅馆而无处吃饭的困境,军医官萨莫依连科为他们办了一件事:在自己家里向他们供应包饭。在这段时期,只有两个人在他家里入伙:一个是年轻的动物学家冯·柯连,他今年夏天来到此地,在黑海边研究海蜇的胚胎,另一个是助祭波别多夫,他不久以前在宗教学校毕业,奉派到这个城里来接替一个出外医病的老助祭的职务。他们两个人包午饭和晚饭,每个月各付十二卢布,萨莫依连科要他们保证准时两点钟来吃午饭。
头一个来的照例是冯·柯连。他不声不响,在客厅里坐下,从桌上拿来照片簿,开始专心地细看那些褪色的照片,照片上有些不相识的男人,穿着肥裤子,戴着高礼帽,也有些女人,穿着钟式裙,戴着包发帽。萨莫依连科只记得其中少数人的姓名,关于他已经忘掉姓名的人,他总是赞叹道:“那是个非常出色、有大才大智的人啊!”冯·柯连看完照片簿,就从格子柜里取出一把手枪,眯细左眼,长时间对着沃龙佐夫公爵的肖像瞄准,要不然他就在一面镜子跟前站住,端详他那张皮肤黝黑的脸,大额头,象黑人一样卷曲的头发,那颜色发暗、印着好象波斯地毯上那种大花的布衬衫和代替坎肩的宽皮带。对他来说,观察自己大概比看照片或者玩那装在贵重的柜子里的手枪更愉快。他的脸也好,他那剪得漂亮的胡子也好,他那显然可以证明健康良好和体质茁壮的肩膀也好,都使他觉得很满意。他也满意他那从配合衬衫颜色的领结到黄色皮鞋的时髦装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