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天去洗个澡,好吗?”她问。
“那有什么关系?你去也好,不去也好,我看总不会因此发生地震吧。……”“不,我问这句话,是因为怕大夫会生气。”
“那就去问大夫好了。我又不是大夫。”
这一回娜杰日达·费多罗芙娜惹得拉耶甫斯基最不喜欢的,是她那裸露的白脖子和脑后卷起来的一绺头发。他想起,安娜·卡列尼娜①在不爱她丈夫的时候,最不喜欢他的耳朵,就暗自想道:“这是多么真实!多么真实啊!”他感到浑身乏力,脑子里空荡荡,就走到书房里,在长沙发上躺下,拿手绢盖上脸,免得苍蝇来打搅他。那些纠缠在同一个问题上的思想,软弱无力,却源源不断在他的脑子里铺展开来,好比秋天阴雨的傍晚出现的一长串车队。于是他陷进一种睡意蒙眬的抑郁状态里去了。他觉得他对不起娜杰日达·费多罗芙娜,也对不起她的丈夫,觉得她丈夫去世就是由他造成的。他觉得对不起他自己的生活,因为他把它毁掉了。他觉得也对不起那个充满崇高的思想、知识和劳动的世界,在他的心目中,那个美妙的世界是可能有的,存在的,然而不是在这儿,这儿只有饥饿的土耳其人和懒散的阿布哈兹人在海岸上徘徊,而是在那边,在北方,那儿有歌剧,有戏院,有报纸,有种种脑力劳动。要做正直、聪明、高尚、纯洁的人,就只能到那边去,而不能待在此地。他责难自己在生活里缺乏理想和指导思想,然而这些东西究竟是什么,他现在却了解得模模糊糊。两年前他爱上娜杰日达·费多罗芙娜,觉得只要跟娜杰日达·费多罗芙娜结合,跟她一起到高加索来,他就会摆脱生活的庸俗和空虚而得救;如今他却相信,只要他丢开娜杰日达·费多罗芙娜,动身到彼得堡去,他所需要的一切就会到手了。
“跑掉吧!”他嘟哝着,坐起来,咬着手指甲。“跑掉吧!”
他想象着他怎样坐上轮船,后来吃早饭,喝清凉的啤酒,在甲板上跟太太们谈天,然后在塞瓦斯托波尔坐上火车,再往前走。万岁啊,自由!火车站一个个地闪过去,空气越来越寒冷刺骨,然后出现了桦树和枞树,接着是库尔斯克、莫斯科。……火车站上的饮食部里有白菜汤,有羊肉粥,有鲟鱼肉,有啤酒,一句话,再也不会有亚细亚的不文明,全是俄罗斯气派,真正的俄罗斯气派。火车上的乘客们讲起生意和新的歌女,议论法国和俄国之间的亲善关系。到处都可以使人感到活跃的、文化的、智力的、蓬勃的生活。……快点吧,快点吧!最后总算出现了涅瓦大街、大莫尔斯卡亚街②,接着是以前他在大学生时代住过的柯温斯基巷,然后是可爱的灰色天空、毛毛细雨、淋湿的街头马车。……“伊凡·安德烈伊奇!”有人在隔壁房间里叫他。“您在家吗?”
“我在这儿!”拉耶甫斯基回答说。“您有什么事?”
“公文!”
拉耶甫斯基懒洋洋地站起来,觉得脑袋发晕。他打着呵欠,趿着便鞋,走进隔壁房间。那儿,在临街的敞开的窗口外面,站着他的年轻的同事,窗台上摊开一些政府的公文。
“我马上就来,亲爱的,”拉耶甫斯基温和地说,走出去找墨水瓶。等他回到窗口来,他没看公文就在上面签了字,说:“天真热啊!”
“是的。您今天来吗?”
“大概不去了。……我有点不舒服。亲爱的,请您告诉谢希科甫斯基,就说吃过饭我去找他。”
文官走了。拉耶甫斯基又在他房间里长沙发上躺下,开始思索:“那么,我得估量一切情况,仔细考虑一下才对。我离开此地以前,先得还清债务。我欠下将近两千卢布。我身边却没有钱。……当然,这并不要紧。眼前我设法还掉一部分,另一部分以后我从彼得堡寄来就是。关键是娜杰日达·费多罗芙娜的问题。……首先得明确我们的关系。……是啊。”
过了一忽儿,他又想:是不是最好去找萨莫依连科商量一下呢?
“去倒也不妨去,”他想,“不过去一趟到底有什么好处呢?
我又会对他讲闺房,讲女人,讲正直或者不正直,说出许多不得体的话。眼前,既然得赶快拯救我的生活,既然我在这种该死的不自由状态里透不过气来,会把自己活活折磨死;那么,见他的鬼,何必还要谈什么正直或者不正直呢?……现在总应该明白,再继续过我这样的生活,简直卑鄙和残酷,跟这件事情相比,其他一切事情都渺小而不足道了。跑掉吧!”
他嘟哝说,坐起来。“跑掉吧!”
海岸一片荒凉,炎热无法消解,烟雾迷蒙的淡紫色山峦单调乏味,老是一个样子,静寂无声,冷冷清清,这些都使他满心苦闷,仿佛催他入睡,耗掉他的精力似的。也许他很聪明,有才气,非常正直;要不是大海和山脉四面八方把他圈住,或许他会成为出色的地方自治会活动家,国家要人,演说家,政论家,建功立业的人吧。谁知道呢?既是这样,那么,如果一个有才能而且有用处的人,例如音乐家或者画家,为了逃出牢笼而挖破墙壁和欺骗看守,外人大谈这样做正直不正直,这岂不是愚蠢吗?一个人处在这种情况下,不论做什么事都是正直的。
下午两点钟,拉耶甫斯基和娜杰日达·费多罗芙娜坐下来吃午饭。厨娘给他们端来大米番茄汤,拉耶甫斯基就说:“每天老是这个汤。为什么不做白菜汤呢?”
“没有白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