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两个星期,我已经自由,想上哪儿就可以上哪儿了。
我喜欢坐在有阳光的地方,听船夫讲话,却又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一连几个钟头瞧着一所小房子,据说苔丝德蒙娜①在那儿住过。那是一所朴素、凄凉、带着处女模样的小房子,轻巧得象钩花织物似的,仿佛一只手就能把它托起来。我在卡诺瓦②的坟墓旁边站立很久,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头悲哀的狮子。在中世纪威尼斯共和国首领的宫殿里,我老是往墙角走去,看那张用黑色油墨画成的不幸的马里诺·法里叶罗③的肖像。我想,做个画家,诗人,剧作家,那多么好啊;如果我做不到,那么,就是沉溺于神秘主义也好啊!除了充塞着我灵魂的恬淡的平静和满足以外,只求再有一丁点儿信仰就好了。
每到傍晚我们吃牡蛎,喝葡萄酒,坐船游逛。我记得我们那条黑色的游艇停在一个地方不动,轻轻摇晃,隐约可以听见游艇下面流水汩汩地响。星光和岸上的灯光在水面上各处闪烁,颤动。离我们不远,有一条游艇挂满彩灯,灯光映在水里,游艇上坐着一些人,正在唱歌。吉他、提琴、曼陀林的乐声和男男女女的说话声在黑暗里飘荡,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却脸色苍白地坐在我旁边,面容严肃,而且几乎可以说是严厉,她抿紧嘴唇,握紧自己的手。她在想心事,连眉毛都没动一下,也没有听我讲话。她的脸,她的姿态,她那呆呆的、什么表情也没有的目光,她那极其黯淡的、可怕的、象雪那么冰冷的回忆,配上四周的游艇、灯火、音乐、夹在歌声中的有力而热烈的呼喊声:“贾-莫!……贾-莫!
……”形成多么鲜明的生活对照啊!每逢她照这样坐着,握紧双手,一动也不动,神情哀伤,我总觉得我们两人都象是旧式长篇小说里的人物,那种小说往往起《不幸的女人》、《遭遗弃的女人》之类的名字。我们两人当中,她是不幸的弃妇,我是忠实热诚的朋友,梦想家,也可以说是多余的人,失意的人,什么事也不会做,只会咳嗽和梦想,此外,也许还会牺牲自己,……可是如今谁还需要我牺牲,什么事还需要我去牺牲呢?而且,我还有什么可以牺牲的呢?
傍晚闲游以后,我们每次都在她的房间里喝茶,谈天。我们不怕触到旧有的、还没有痊愈的创伤,正好相反,我常对她讲起我在奥尔洛夫家里的生活,或者公然提到我所了解而且也瞒不过我的他们那种关系,遇到这种时候,不知什么缘故,我甚至觉得挺痛快。
“有些时候我恨您,”我说。“他耍脾气,瞧不起您,说谎,事情这么明显,您却看不出来,不懂,这真叫我暗暗吃惊。您吻他的手,跪在他面前,巴结他。……”“那时候我……吻他的手,对他跪着,是因为我爱他,……”她说道,脸红了。
“难道要识破他就这么困难?好一个斯芬克司④!这个斯芬克司不过是宫中的一个低级侍从罢了!我一点也不想责备您,上帝保佑,”我接着说,觉得我有点粗暴,在触到别人灵魂的时候缺乏那种十分必要的委婉和体贴的态度。以前,在跟她相识以前,我并没有发现自己有这种缺点。“可是您怎么会没看出来呢?”我又说一遍,不过声音轻多了,也不那么理直气壮了。
“您是想说您藐视我的过去,您是对的,”她十分激动地说。“您是属于特殊类型的人,象这样的人是不能用普通的尺度来衡量的。您在道德上的要求分外严格,超出常人,而且我明白您不可能宽恕人。我了解您,要是有时候我说出反驳您的话,那也不等于我对事情的看法跟您不同。我所以说旧日的废话,那纯粹是因为我还没有来得及穿破我的旧衣服,摆脱我的旧偏见罢了。我自己也痛恨和藐视我的过去,藐视奥尔洛夫和我的爱情。……那算是什么爱情?现在看来简直可笑,”她说着,走到窗前,看下面的运河。“那种爱情只能蒙蔽良心,弄得人糊里糊涂。生活的意义只有一个,那就是斗争。用鞋后跟踩着可恶的蛇头,喀嚓一声把它踩碎!意义就在这儿。只有这么一个意义,别无其他意义了。”
我对她讲起我过去的冗长历史,叙述我那些确实惊人的经历。不过,关于我内心所起的变化,我却一个字也没提。她每次都十分注意地听我讲,听到有趣的地方就搓手,仿佛暗自懊恼她还没有机会经历到这样的惊险、恐惧、快乐似的。可是忽然间,她沉思不语,想起自己的心思来了。我从她的脸上看出来,她没有听我讲下去。
我关上朝着运河的窗子,问她要不要生壁炉。
“不,别生了。我不冷,”她说,淡淡一笑,“我只觉得浑身没有力气罢了。您要知道,我觉得近来我变得聪明多了。我现在有些不平常的、独特的想法。比方说,我一想到过去,想到我那时候的生活,……想到一般的人,这一切就在我的心里汇合成一个东西,那就是我继母的形象。她是一个粗暴无耻的女人,没有心肝,假仁假义,淫荡,并且有吗啡瘾。我父亲软弱,没有骨气,由于贪财而娶了我的母亲,弄得她害上了痨病,可是对第二个妻子,我的继母,却爱得热烈,爱得发疯。……我受够了罪!哎,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呢!喏,我是说,一切都汇合成一个形象。……我心里真是恼火:为什么我的继母死掉了?我现在倒真想见到她呢!……”“为什么?”
“哦,我也不知道,……”她说,笑起来,妩媚地摇一下头。“晚安。祝您身体好起来。等您恢复了健康,我们就着手做我们的工作。……现在该开始了。”
等到我告辞,握住门把手,她却问道:
“您认为怎么样?波丽雅还住在他那儿吗?”
“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