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您是诚恳的,不过您错了,我听着您的话,心里很难过。”
“我错了!”她讥笑道。“这话谁都可以说,就是您不能说,我的先生。就让您觉得我不体恤人,我残忍吧,我也顾不上这许多了。我只问您:您爱我吧?您不爱我?”
我耸了耸肩膀。
“是啊,您耸肩膀了!”她继续讥诮地说下去。“先前您生病的时候,我听见您在昏迷中说了些胡话,后来又老是那种含情脉脉的目光,那种唉声叹气的腔调!那种关于亲密无间、精神相通的宏论。……不过主要的是,为什么您一直不诚恳呢?为什么您瞒住事情的真相,说些言不由衷的话?要是您从一开头就说明白究竟是什么样的思想促使您把我从彼得堡拉出来,那我就知道该怎么办了。那我就会按我的心意服毒自尽,也就不会有现在这一出无聊的滑稽戏了。……唉,谈这些有什么用!”她对我摆一摆手,坐下去。
“听您的口气,似乎您怀疑我有什么卑劣的打算,”我说,生气了。
“哎,得了吧。谈这些有什么用。我倒不是怀疑您的打算,而是怀疑您压根儿就没有什么打算。要是您有打算,我就会知道了。除了思想和爱情以外,您什么也没有。现在是思想和爱情,将来呢,我做您的情妇。在生活里也好,在小说里也好,都是这一套。……是啊,您常骂他,”她说,用手心往桌上一拍,“可是,人倒不得不同意他的话。难怪他藐视所有这些思想。”
“他不是藐视这些思想,而是怕它们,”我叫道。“他是胆小鬼,虚伪的家伙。”
“哼,算了吧!他是胆小鬼,虚伪的家伙,欺骗了我,那么您呢?原谅我直说:您是什么人呢?他骗了我,把我丢在彼得堡,听任我自生自灭;而您呢,骗了我,把我丢在这儿。
不过他骗人至少还没拉扯上什么思想,而您……”“看在上帝份上,您怎么能说这种话呢?”我说,吓坏了,绞着手,急忙走到她跟前。“不,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不,这是愤世嫉俗,您不能这样绝望。您听我说,”我接着说,灵机一动,抓住一个突然在我脑子里模糊地闪现的思想,我好象觉得这个思想还能拯救我们两个人。“您听我说。我这一辈子经历过许多事,多得现在回想起来就会头昏;可是现在我已经凭我的头脑,凭我的苦恼的心灵深深地体会到,人类的使命只在于无私地热爱他人,此外没有别的使命了。这就是我们该走的路,这就是我们的使命!这就是我的信念!”
紧接着我想讲仁慈,讲宽恕一切,可是我的声调忽然显得不诚恳,我心慌了。
“我要生活!”我诚恳地说。“生活,生活!我要和平,要安静;我要温暖,要这个海,要您在我身边。啊,我多么希望在您的心里也激起这种对生活的热烈渴望啊!刚才您说到爱情,可是在我,只要挨近您,听到您的说话声,看到您脸上的表情,就心满意足了。……”她脸红了,为了阻止我说话而急忙说:“您热爱生活,可是我痛恨生活。可见我们的道路不同。”
她给自己斟好一杯茶,可是没有碰它,却走进卧室,躺了下来。
“我看我们还是不谈这些的好,”她从卧室里对我说。“对我来说,什么都完了,我什么也不需要。……何必再谈呢!”
“不,不是什么都完了!”
“唉,算了吧!……我明白!我厌烦了。……够了。”
我站了一忽儿,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然后走出房间,到了过道上。夜深的时候我走到她的房门口去听,清楚地听见她在哭泣。
第二天早晨,一个仆役给我送衣服来的当儿含笑通知我说,十三号房间里的太太临盆了。我匆忙穿上衣服,吓得心慌意乱,赶紧到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那儿去了。她的房间里有一个医师,一个助产士,一个从哈尔科夫来的、上了年纪的俄国女人,名叫达丽雅·米海洛芙娜。这儿有乙醚的气味。我刚跨进门槛,就听见从她躺着的房间里发出来的轻微而凄凉的呻吟声。这声音仿佛是一阵风从俄国刮到我这儿来的,我想起了奥尔洛夫、他的讥诮神情、波丽雅、涅瓦河、大片的飞雪,然后是没有车帘的马车、那天早晨我在寒冷的天空中看到的预兆和绝望的喊叫声:“尼娜!尼娜!”
“您进来看看她吧,”那位太太说。
我走到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的床边,觉得自己仿佛就是孩子的父亲。她躺在那儿闭着眼睛,脸容消瘦苍白,戴一顶镶花边的白色睡帽。我记得她脸上有两种表情,一种是冷漠,衰弱,另一种是稚气,孤苦无依,这后一种表情是那顶白色睡帽赋予她的。她没听见我走进来,或者也许听见了,却不理我。我站在那儿瞧着她,等着。
可是后来她痛得脸容大变,睁开眼睛,瞧着天花板,仿佛在思忖她出了什么事似的。……她脸上现出嫌恶的神情。
“真讨厌,”她小声说。
“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我轻轻叫她的名字。
她冷漠而衰弱地看我一眼,就闭上眼睛。我站了一忽儿,就走出去了。
夜里达丽雅·米海洛芙娜通知我说,一个女孩出世了,可是产妇情况危险。随后过道里不断有人跑过,声音嘈杂。达丽雅·米海洛芙娜又来找我,现出绝望的脸色,绞着手,说:“哎,这真可怕!大夫怀疑她服了毒!唉,俄国人在这儿的行动多么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