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对不起,我不明白克拉斯诺甫斯基跟这件事有什么相干,”我说,也站起来,往书房另一头的一幅画走去。
“不过我想,她总是姓他那个姓吧!”奥尔洛夫说。
“是的,也许按照法律他有责任收留这个孩子,这我不知道:不过,盖奥尔季·伊凡内奇,我来找您不是为了讨论法律问题的。”
“对,对,您说得对,”他急忙同意说。“我似乎在胡说八道了。可是您也不要激动。我们会把这件事商量得双方都满意的。一个办法不行,就换另一个!另一个不行就再换第三个,这个棘手的问题反正会得到解决。彼长尔斯基会把事情料理妥当的。请您费神,把您的地址留在我这儿,我们一作出决定就马上通知您。您住在哪儿?”
奥尔洛夫记下我的地址,叹了口气,带着笑容说:“上帝啊,做一个小女儿的父亲是多么麻烦的事啊!①不过彼卡尔斯基会把事情料理妥当的。他是一个所谓精明人。那么,您在巴黎住了很久吗?”
“两个月。”
我们沉默了一阵。奥尔洛夫显然担心我再谈起那个小姑娘,为了把我的注意力引到别的方面去,就说:“您大概已经忘了您那封信。可是我倒一直保存着呢。我明白您那时候的心情,说老实话,我是尊重那封信的。‘该诅咒的冷血’啦,‘亚洲人’啦,‘马嘶般的笑声’啦,这都写得动人而有特色,”他接着说,讥诮地微笑着。“基本思想也许接近真实,不过这也可以引起无穷无尽的争论。我的意思是,”他踌躇地说,“不是为思想本身争论,而是为您对问题的态度争论,为您那容易冲动的气质争论。不错,我的生活不正常,腐败,一无是处,怯懦又妨碍我开始过新的生活,在这方面您说得完全对。可是,您把这种事看得过于认真,您激动,而且弄得自己灰心绝望,这却没有道理,在这方面您就完全不对了。”
“一个活人看见自己和周围的人都在走向灭亡,就不能不激动,不能不绝望。”
“谁说不呢!我根本不是宣传漠不关心,我只是希望对生活采取客观的态度。越是客观,犯错误的危险就越少。应当找到问题的根子,在每个现象里寻求一切原因中的原因。我们软弱,堕落,终于倒下去。我们这一代统统是神经衰弱的人和无病呻吟的人,我们一个劲儿地讨论什么厌倦啦,疲劳过度啦,然而该对这一点负责的不是您,也不是我,我们太渺小,不可能左右整整一代人的命运。必须认为这儿有一些重大的和普遍的原因,一些从生物学观点看来自有其实在raisond'être②的原因。我们都是神经衰弱的人,精神萎靡的人,改变信念的人;不过这也许对那些在我们以后生活的许多代人是必要和有益的。没有上帝的旨意就连一根头发也不会从脑袋上掉下来,换句话说,在自然界和人类中间,什么事情都不会无缘无故发生。一切都自有根据,出乎必然。既是这样,那我们又何必特别担心,写些绝望的信呢?”
“话是不错的,”我想了一想,说。“我相信后代人会轻松点,看得清楚点。我们的经验会对他们有用。可是说真的,人们也要过眼前的生活,而不仅仅为他们着想。人只能活一次,人都想活得有劲,明智,美好。人都想扮演出色的、独立的、高尚的角色,都想把历史创造得使后代子孙没有权利说我们任何人是废物,或者比废物都不如。……我相信周围发生的一切事情的合理性和必然性;然而那种必然性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为什么就应该丧失我的‘我’呢?”
“唉,那有什么办法呢!”奥尔洛夫叹道,站起身来,仿佛要我明白,我们的谈话已经结束。
我拿起我的帽子。
“我们只坐了半个钟头,可是,想想看,解决了多少问题啊!”奥尔洛夫说,送我走进前厅。“那么我来把那件事办一下。……今天我就去找彼卡尔斯基。请您不必担心。”
他站住,等我穿好衣服,显然因为我马上就要走掉而暗自高兴。
“盖奥尔季·伊凡内奇,请您把我的信还给我,”我说。
“遵命。”
他走到书房去,过一忽儿拿着那封信回来。我道过谢,就走了。
第二天我接到他写来的一封信。他庆贺我,说是问题已经顺利地解决。他写道,彼卡尔斯基认识一位太太,这人开着一所近似幼儿园的寄宿学校,就连很小的孩子都收养。那位太太是完全可靠的,不过在跟她接洽以前不妨去找克拉斯诺甫斯基谈一谈,这是手续上的需要。他劝我马上去找彼卡尔斯基,要是有孩子的出生证,就随身带去。这封信的结尾是“请您相信您恭顺的仆人的真诚的敬意和忠诚。……”我看着这封信,索尼雅正坐在桌子上,注意地瞧着我,眼也不眫,仿佛知道她的命运正在被人决定似的。
【注释】
①引自格里鲍耶陀夫的喜剧《智慧的痛苦》,个别词有改动。——俄文本编者注
②法语: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