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为了讨好安娜·阿基莫芙娜就又说了几句糟蹋自己的贵族身份的话。事情很清楚:他压低自己是因为他认为他比她高。这当儿她已经写完信,封上信口。这封信会被他们丢掉,钱也不会用在医药上,这一点她是知道的,可是她仍旧在桌上放了二十五个卢布,后来想一想,又加上两张红钞票②。恰里科娃太太那只又瘦又黄、象鸡爪子似的手在她的眼前闪现了一下,一把抓住了那些钱。
“承您开恩,给了这些医药费,”恰里科夫用发抖的声音说,“可是请您把援助的手也伸给我……和我的孩子们吧,”他补充说,呜咽起来,“这些不幸的孩子啊!我倒不替自己担心,却替女儿们担心!我害怕淫荡的多头蛇③!”
安娜·阿基莫芙娜极力要打开钱夹,可是钱夹的开关坏了,她心慌意乱,脸红了。她害臊,因为人们站在她面前,瞧着她的手,等着,大概心底里在嘲笑她吧。这时候,不知什么人走进厨房,顿着脚,抖掉鞋上的雪。
“房客来了,”恰里科娃太太说。
安娜·阿基莫芙娜越发慌了。她不愿意让工厂里的人碰见她处在这种可笑的局面里;可是房客却仿佛故意捣乱似的,走进房里来了,就在这当儿,她终于拧坏开关,递给恰里科夫几张钞票,而恰里科夫象瘫痪病人那样发出呜呜的声音,撮着嘴唇寻找一个可以吻她的地方。她认出这个房客就是先前在锻铁车间里当她的面把一块铁板弄得轰轰响而且对她作了说明的那个工人。此刻他分明直接从工厂里来,他的脸被烟子熏得发黑,在半边脸上,靠近鼻子的地方,粘着黑烟。他的手完全是黑的,他那没系腰带的工作服由于满是油污而发亮。他是个三十岁上下的男人,中等身材,头发乌黑,肩膀很宽,显然十分强壮。安娜·阿基莫芙娜第一眼就看出他是个每月工钱不会少于三十五个卢布、十分严厉、喜欢喊叫、常打工人耳光的工头,这可以从他的站相,从他看见自己房间里有女人而突然不知不觉做出来的那种姿势看出来,特别因为他的裤腿不塞在靴筒里,胸前缝着衣袋,他那把尖胡子剪得挺漂亮。她那去世的父亲阿基木·伊凡内奇虽是厂主的弟弟,可还是怕象房客这样的工头,总是讨好他们。
“对不起,您不在,我们擅自到这儿来了,”安娜·阿基莫芙娜说。
工人惊奇地瞧着她,发窘地微笑,没有说话。
“您,小姐,大点声说话,……”恰里科夫轻声说。“彼梅诺夫先生每天傍晚从工厂里回来,耳朵总是发聋。”
可是安娜·阿基莫芙娜想到在这儿已经没有事可做,不由得暗自高兴,就点一下头,赶快走出去了。彼梅诺夫走出来送她。
“您在我们这儿工作很久了吗?”她大声问道,没有转过头去看他。
“从九岁一直到现在。您伯父在世的时候,我就已经进厂干活了。”
“嘿,年数不少!我伯父和我父亲认得所有的职工,我却几乎一个也不认得。我以前见过您,可是不知道您姓彼梅诺夫。”
安娜·阿基莫芙娜有心在他面前为自己辩解,就装出一副姿态,要他知道刚才她给钱不是认真给,而是闹着玩的。
“哎,真是穷啊!”她叹道。“平日也好,节日也好,我们总在做善事,可是没有什么成效。我觉得接济恰里科夫这样的人是徒劳无益的。”
“当然,是没有益处,”彼梅诺夫同意。“不管您给多少,他统统拿去喝酒了事。现在,夫妇俩就要你争我夺,打一夜的架了,”他补充道,笑了起来。
“是的,必须承认,我们的慈善事业是毫无益处,无聊可笑的。可是话说回来,您会同意,揣着手坐着也不行,总得干点什么才是。比方说,应该拿恰里科夫夫妇怎么办呢?”
她回转身来对着彼梅诺夫,站住,等他回答。他也站住,慢慢地耸了耸肩膀,没有说话。他分明知道该拿恰里科夫夫妇怎么办,可是那种办法太粗暴,不人道,他甚至不敢说出口。对他来说,恰里科夫夫妇是如此乏味,如此卑微,以致过了一忽儿他就把他们给忘掉了。他瞧着安娜·阿基莫芙娜的眼睛,愉快地微笑着,从他的表情看来,他象是正在做着好梦似的。直到现在,站在他的身边,安娜·阿基莫芙娜才从他的脸相,特别是从他的眼神看出来,他是多么疲劳,多么困倦。
“是啊,那一千五倒应该给他!”她暗想,可是不知什么缘故,她觉得这个想法不妥当,会侮辱彼梅诺夫。
“您大概已经工作得周身酸痛了,可是您还送我出来,”她一面走下楼梯一面说。“您回家去吧。”
可是他没听清楚。到了街上,他跑到前面去,撩开雪橇上的车毯,扶着安娜·阿基莫芙娜坐上雪橇,说:“祝您过节万事如意!”
【注释】
①安娜的昵称。
②十卢布的纸币。
③希腊神话中的九头巨蛇,九头中的一头被砍下来还会再生。
二、早晨
“教堂里早就敲过钟了!真糟糕,等您赶去,人早都走散了!快起来吧!”
“两匹马跑呀,跑呀,……”安娜·阿基莫芙娜说着,醒过来了。她的使女,红头发的玛霞,手里举着蜡烛,站在她面前。“什么事?你有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