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普捷夫看到了父亲费多尔·斯捷潘内奇那他早就熟悉的伛偻的宽背。老人坐在柜台旁边一张凳子上,跟一个买主谈话。
“爸爸,上帝给我们送喜事来了!”费多尔叫道。“弟弟来了!”
费多尔·斯捷潘内奇个子高,体格非常结实,因此尽管他已经八十岁,满脸皱纹,可是从外貌上看,仍然是个健康强壮的人。他用男低音说话,那声音从他宽阔的胸膛里发出来,象是从大桶里发出来似的,深沉,浑厚,有力。他剃掉了胡子,留着剪短的、兵士式的唇髭,吸雪茄烟。他老是觉得热,因此他在仓库里和家里一年四季总是穿着肥大的帆布上衣。不久以前,他动过摘除白内障的手术,目力很差,已经不做买卖,光是跟人谈话,陪人喝加果酱的茶了。
拉普捷夫弯下腰去吻他的手,然后吻他的嘴。
“很久没见面了,先生,”老人说。“很久了。怎么样,要我给你的合法婚姻道喜吗?好吧,遵命,大喜大喜。”
他就努出嘴唇等他儿子来吻。拉普捷夫弯下腰去吻他。
“怎么样,你把你那位小姐也带来了吗?”老人问,他没有等到回答,就转过脸去对那个买主说:“现在我通知您,爸爸,我要跟某某姑娘结婚了。对。至于请求爸爸祝福,听取他的意见,这种章法已经没有了。现在他们自作主张。当初我结婚的时候,已经过四十岁,可是我还是在我父亲跟前跪下,请他老人家指点我。现在可不兴这一套了。”
老人见到儿子很高兴,可是又认为跟儿子亲热,露出高兴的样子是不成体统的。他的声调、他说话的口吻、“小姐”的称呼,都在拉普捷夫心里引起每次到仓库里来总要体验到的那种恶劣心绪。这儿每一件小东西都使他回想起过去他挨打、吃斋的情况,他知道就连现在学徒们也挨打,鼻子被打出血,等到这些学徒长大,他们自己也会打人。他只要在仓库里待上五分钟,就会觉得马上要有人来骂他,或者打他的鼻子了。
费多尔拍拍买主的肩膀,对弟弟说:
“喏,阿辽沙,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坦波夫的老乡格利果利·季莫菲伊奇。他可以给现代青年做个榜样。他已经五十多岁,却还有吃奶的孩子呢。”
伙计们笑起来,买主,一个白脸的瘦老头儿,也笑了。
“这是超过一般效能的天赋,”伙计们的头儿说,他也站在柜台里面。“既然里边有,就总会冒出来。”
伙计们的头儿是个高身量的男子,五十岁上下,留着黑胡子,戴着眼镜,耳后插着一管铅笔,他照例旁敲侧击、意义不明地表达自己的思想,同时从他那狡猾的笑容又可以看出他赋予他的话以一种特殊而微妙的意义。他喜欢用书上的句子把自己的话弄得晦涩难懂,而且总是按自己的方式理解那类句子,有许多普通的字眼经他一用,常常不符合它们原来的意义。例如“此外”这两个字。每逢他坚决地表达一种想法而不愿意别人来反驳,他总是把右手往前伸出去,说一声:“此外!”
最惊人的是别的伙计和顾客们都能听清楚他的意思。他名叫伊凡·瓦西里伊奇·波恰特金,原籍是卡希拉。现在,他向拉普捷夫道喜而说出了这样一番话:“从您这方面来说,这是勇敢的功劳,因为女人的心是沙米尔①。”
仓库里另一个重要人物是一个姓玛凯伊切夫的伙计,他是个丰满、壮实的金发男子,留着络腮胡子,整个头顶都秃光了。他走到拉普捷夫跟前,恭恭敬敬地向他小声道贺:“恭喜恭喜,先生。……上帝听见了令尊的祷告,先生。
感谢上帝,先生。”
然后别的伙计陆续走过来,庆贺他的合法婚姻。他们都装束入时,外貌十分正派,彬彬有礼。他们说话的时候,把“O”念重音,把“Г”念成拉丁语的“g”,他们几乎每隔两个字就加一个“先生”,因此他们的贺词说得象绕口令,例如“祝您,先生,如意,先生”这句话听起来象是有人在半空中抽了一鞭子,发出“夫希希希”的声音。
所有这些很快就弄得拉普捷夫厌烦,打算回家去了,可是走掉是不合适的。为了顾到礼貌,至少得在仓库里逗留两个钟头才行。他就离开柜台,走到一旁,开始问玛凯伊切夫今年夏天过得是否顺利,有什么新闻没有,那一个就恭恭敬敬地回答,眼睛不看着他。有个头发剪得短短的、穿着灰色工作服的学徒给拉普捷夫送来一杯茶,茶杯下面没有茶碟。过了一忽儿,另一个学徒走过这儿,绊在货箱上,几乎跌一交,威严的玛凯伊切夫就突然做出吓人的凶狠脸色,恶魔似地对他大喝一声:“要用脚走路!”
伙计们看到少东家结了婚,终于回来了,都挺高兴,他们带着好奇心亲切地瞧着他,每个走过他身边的人都认为有责任对他恭恭敬敬地说一句好听的话。然而拉普捷夫相信这都不是出于真心,他们在奉承他,因为他们怕他。他怎么也忘不了,大约十五年前,有一个伙计得了精神病,只穿着衬里衣裤,光着脚跑到大街上,朝老板家的窗子威胁地摇拳头,喊着说他受了虐待。后来这个可怜的人病好了,大家还拿他开了很久的玩笑,告诉他说当初他想骂老板“剥削者”却骂成“剥血者”了。总之,职工们在拉普捷夫商行里生活得很糟,关于这一点整个商场早就议论纷纷。最糟的是老人费多尔·斯捷潘内奇在对待他们的态度上保持着野蛮专横的作风。比如,谁也不知道他所宠信的波恰特金和玛凯伊切夫挣多少薪金;他们一年连赏金在内各拿到三千,不会再多了,可是他装出一副样子,好象他给了他们每人七千。赏金倒是所有的伙计每年都有份,然而是在私下里拿到的,因此拿得少的人为了面子不得不说拿得多。没有一个学徒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会升为伙计,没有一个职工知道老板对自己是不是满意。没有一件事是明令禁止伙计们做的,所以他们也就不知道究竟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事不可以做。谁也没有禁止他们结婚,然而他们都不结婚,生怕结了婚会惹得老板不满意,丢掉饭碗。他们可以有朋友,也可以到朋友家里去做客,可是晚上九点钟就关大门,而且每天早晨老板总是怀疑地打量所有的职工,考察他们嘴里有没有酒气:“喂,吐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