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开始讲医学,讲些老生常谈。他称赞卫生学,说他早就有意在莫斯科开办一家夜店,说他甚至造过预算。按照他的计划,一个工人晚间来到夜店,花五六个戈比就可以吃到一份滚热的白菜汤和面包,睡到一张暖和干燥、铺好被褥的床,另外还有地方晾干衣服和靴子。
有他在场,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照例不开口。他呢,以一种奇怪的方式,也许是凭恋人的直觉吧,却能猜出她的思想和心意。这时候他就在推测:既然她做过晚祷以后不回到自己的房间去换衣服,喝茶,那么可见她今天傍晚还要出外到什么地方去做客。
“然而我并不急于开办夜店,”他带着气忿和烦恼接着对医师说,医师有点茫然而困惑地瞧着他,显然不明白他有什么必要谈医学和卫生学。“大概我还不会很快就动用我们那笔预算。我担心我们的夜店会落到莫斯科那些假善人和办慈善事业的太太们手里,任何创举都会断送在他们手里。”
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站起来,对拉普捷夫伸出一只手。
“对不起,”她说,“我得走了。请您费心问候您的姐姐。”
“鲁-鲁-鲁-鲁,”医师哼起来。“鲁-鲁-鲁-鲁。”
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走出去。拉普捷夫过了一忽儿向医师告辞,回家去了。当一个人感到不满意,觉得自己不幸的时候,那些菩提树啦,阴影啦,云啦,总之,大自然种种自满自得、淡漠无情的景色,使他多么生厌啊!月亮已经升得很高,月亮下面的云跑得很快。“可是月亮多么平淡,多么俗气,云也多么稀薄,多么寒伧啊!”拉普捷夫想。他回忆刚才谈到医学和夜店,不由得羞愧,他战兢兢地想到明天他又会失魂落魄,又会设法见到她,找她谈话,结果再一次相信她和他不投缘。后天呢,仍旧是这一套。这是为了什么呢?这种局面什么时候才会结束,怎样才能结束呢?
回到家里,他去看他的姐姐。从外表看来,尼娜·费多罗芙娜好象还健壮,使人觉得她是个身材匀称的、有力的女人;可是她那惨白的脸色却使她活象个死人,特别是她象现在这样平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的时候。她那十岁的大女儿萨霞坐在她旁边,拿着自己的文选读本,念给她听。
“阿辽沙来了,”病人轻声自言自语说。
萨霞和她的舅舅早已有了默契:两个人轮流陪伴病人。现在萨霞就合上她的文选读本,一句话也没说,悄悄地走出房外去了。拉普捷夫从五斗橱里拿出一本历史长篇小说来,找到上次念到的那一页,坐下来大声念起来。
尼娜·费多罗芙娜是在莫斯科出生的。她和两个弟弟在皮亚特尼茨基街上自己的商人家庭里度过童年和少年时代。
她的童年时代漫长而乏味,她父亲为人严厉,甚至用树条打过她两三次。她母亲长期害病,后来死了。家里的仆人肮脏,粗鄙,伪善。教士和修士常到她家里来,他们也粗鄙,伪善。
他们喝酒,吃菜,粗鄙地奉承她父亲,其实他们并不喜欢他。
男孩们倒还算幸运,进了学校,尼娜却一直没上过学,一辈子字写得歪歪扭扭,除了历史小说外,别的书都不读。十七年前,她二十二岁的时候,在希木吉的别墅里认识她现在的丈夫,地主巴纳乌罗夫,爱上他,违背她父亲的意志私下里跟他结了婚。巴纳乌罗夫相貌漂亮,举止有点放肆,凑着圣像前面的灯点纸烟,随时吹几声口哨;在她父亲的心目中是个十足没有出息的人。后来这个女婿写信给他要陪嫁,老人就写信告诉女儿说,他要把她母亲死后留下的皮大衣、银器和各种什物、外加三万卢布寄到她乡下去,然而他不给他们祝福,也就是不承认这段婚姻。后来他又寄去两万。这两笔钱和嫁妆统统被他花光,田产卖掉,随后,巴纳乌罗夫带着一家人搬进城里,他在省政府当差。在城里,他安了另一个家,这件事每天都引起许多议论,因为他那不合法的家庭是公开存在的。
尼娜·费多罗芙娜崇拜她的丈夫。现在,她听着历史小说,暗想这许多年月她有过多少经历,经受过多少痛苦,如果有人把她的一生写下来,那会是一本很凄凉的书。由于她的肿瘤生在**里,她相信她是因为爱情,因为家庭生活才得了病,妒忌和眼泪使她躺倒在床上了。
可是这时候阿历克塞·费多雷奇①合上书本,说:“谢天谢地,念完了。明天要换一本。”
尼娜·费多罗芙娜笑起来。她素来爱笑,可是现在拉普捷夫留意到,她得这种病后有的时候似乎不大容易控制自己,只要有一点点小事,她就会发笑,甚至无缘无故笑起来。
“午饭以前你不在家的时候,尤丽雅上这儿来了,”她说。
“依我看来她不大相信她的爸爸。她说:‘让我爸爸给您看病好了,不过您还是应该悄悄给修道院的长老写一封信,求他为您祷告。’他们这个地方就有位长老。尤列琪卡②把她的阳伞忘在我这儿了,明天你给她送去吧,”她沉默一忽儿,接着说。“哎,真要是大限到了,那就大夫也好,长老也好,都无济于事。”
“尼娜,为什么你晚上总是睡不着觉?”拉普捷夫问,想换一个话题。
“不为什么。我睡不着,就是这么的。我躺着想心思。”
“你想些什么呢,亲爱的?”
“想孩子,想你,……想我自己的一生。要知道,阿辽沙,我经受过多少痛苦啊。我回想起来,回想起来……主啊,我的上帝!”她说,笑起来。“这可不是说着玩的,我生过五个孩子,死了三个。……不止一次,我正要生孩子,我的格利果利·尼古拉伊奇却在别人家里坐着,我要找个人去请助产士或者接生婆都找不到。我就到前堂或者厨房去找仆人,那儿却有些犹太人、小铺老板、放高利贷的,在等他回家来。那时候我的头都晕了。……他不爱我,就是没有说出口。现在呢,我看开了,心头也轻松了,而从前,我年轻的时候,心里可真难过,可真难过,哎,难过得要命,我的亲人!有一回,那还是我们住在乡下的时候,我在花园里碰见他跟一个女人在一块儿,我就走开了,……我胡乱走着,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走到教堂门前的台阶上了。我跪下去,说:‘圣母啊!’四下里一片夜色,月光明亮。……”她累了,喘起来,后来她歇了一忽儿,拉住她弟弟的手,用衰弱而低哑的声音接着说:“你,阿辽沙,心肠多么好。……你多么聪明。……你成了一个多么好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