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恋爱啊!”他大声说,突然想要跑过去,追上巴纳乌罗夫,搂住他,宽恕他,送给他许多钱,然后跑到旷野上,跑进小树林,不住地往前跑,连头也不回。
他回到家里,看见一把椅子上放着尤丽雅·谢尔盖耶芙娜忘记拿走的那把阳伞,就拿过来,贪婪地吻它。阳伞是绸子的,已经不新了,用一根旧的松紧带捆着,伞柄是用价钱便宜的、普通的白骨做的。拉普捷夫打开伞,让它罩住他的头顶,他觉得四周甚至散发出幸福的气息。
他让自己坐得舒服点,手里没有放下那把阳伞,开始给一个住在莫斯科的朋友写信。
亲爱的、宝贵的柯斯嘉④,告诉您一个新闻:我又恋爱了!我说“又”,那是因为大约六年以前我曾爱上莫斯科的一个女演员,其实我甚至没有机会跟她相识;而在最近这一年半当中我跟您知道的“某女士”,一个既不年轻也不漂亮的女人同居。哎,亲爱的,一般说来,我在恋爱方面是多么不走运啊!我在女人方面从没得到过成功,如果我说“又”,那只是因为我有点忧郁和痛心地暗自承认我的青春完全没有爱情就逝去了,直到现在我三十四岁,才头一次真正地恋爱。不过,就算我“又”在恋爱吧。
但愿您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姑娘才好!她不能说是美人,宽脸膛,很瘦,不过另一方面,她那善良的表情多么美,笑起来多么好看啊!她一讲话,她的嗓音就象是在唱歌,跟铃铛一样清脆。她从来没有跟我长谈过,我不了解她,可是每逢我待在她身边,我总觉得她是个少有的、不平常的人,充满智慧和高尚的抱负。她信教,您再也想象不到这一点多么感动我,提高她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关于这一点,我准备跟您无休无止地争论下去。您是对的,就算您的想法有理吧,然而她在教堂里祷告的时候,我仍旧爱她。她是外省人,不过她在莫斯科读过书,喜欢我们的莫斯科,她的装束就是按莫斯科的款式,因此我爱她,爱她,爱她。……我看见您皱起眉头,站起来,要对我发表长篇演说,谈论什么叫**情,哪些人可以爱,哪些人不可以爱,等等,等等。可是,亲爱的柯斯嘉,当初我没有爱什么人的时候,我自己也清楚地知道什么叫**情。
我的姐姐感谢您的问候。她常回忆从前怎样把柯斯嘉·柯切沃依送到中学预备班去。她至今还把您叫做“可怜的小东西”,因为您从前做孤儿的情形她至今都记得。那么,可怜的孤儿,我在恋爱了。眼前这件事是个秘密,千万不要告诉那边您认识的“某女士”。这件事,我想,自然会得到妥善解决的,或者象托尔斯泰的听差⑤所说的那样,会顺顺当当了结的。……拉普捷夫写完信就上床睡下。他累了,眼睛自动闭上,可是不知什么缘故,他却睡不着觉,似乎街上的嘈杂声吵得他睡不着。人们赶着成群的牛羊走过街道,吹响号角,不久,教堂里打钟,召人去做晨祷。忽儿一辆板车吱吱嘎嘎地驶过去,忽儿又传来一个到市场去的村妇的说话声。麻雀也不住地啾啾地叫。
【注释】
①阿列克塞·费多雷奇是拉普捷夫的名字和父名,上文的阿辽沙是阿列克塞的小名。
②尤丽雅的爱称。
③俄国作家格里戈罗维奇的中篇小说《苦命人安东》的主人公,是个遭受惨重剥削的农奴。
④柯斯嘉是康斯坦丁的小名。
⑤指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中的一个听差,见该书第一部,第二章。
二
这是个欢畅的节日早晨,十点钟,尼娜·费多罗芙娜穿一件棕色连衣裙,梳好头发,由人搀到客厅里来。她在客厅里走了一忽儿,在敞开的窗口站住,现出爽朗而天真的笑容,人们瞧着她就会想起当地一个酗酒的画家把她的脸叫做“笑脸儿”,想按照她来画一幅俄国谢肉节的画。所有的人,孩子也好,仆人也好,甚至她弟弟阿历克塞·费多雷奇和她本人也包括在内,都忽然生出信心,认为她一定会恢复健康。小姑娘们尖声笑着,追她们的舅舅,捉住他,于是家里便热闹起来了。
不断有外人来,探问她的病情,带来圣饼,说是今天几乎所有的教堂里都在为她作祷告。她在这个城里是慈善家,大家都喜爱她。她行善是异常随便的,就跟她弟弟阿历克塞·费多雷奇一样,他也是不考虑该不该给,就很随便地把钱散发出去。尼娜·费多罗芙娜常为穷学生付学费,把茶叶、白糖、果酱发给老太婆们,为穷新娘定做嫁衣。如果她手里拿到报纸,她就先找一下,有没有人发出求助的呼吁或者有关某人景况穷困的简讯。
现在她手里拿着一叠字条,各式各样的穷人,向她求助的人,就凭这些字条在杂货铺里赊购货物,昨天商人把这些字条送到她这儿来,要求她付出八十二卢布。
“瞧,他们拿走多少东西,这些没良心的!”她说,费力地辨认她在那些字条上写的难看的字迹。“这是闹着玩的吗?
八十二卢布呐!我就是不给!”
“今天我来付,”拉普捷夫说。
“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尼娜·费多罗芙娜激动地说。
“我每月从你和另一个弟弟那儿收到二百五,这就够多的了。
求上帝保佑你们,”她小声补充道,为的是不让仆人听见。
“哼,我一个月却要用掉二千五呢,”他说。“我再对你说一遍,亲爱的:你同样有花钱的权利,就跟我和费多尔一样。
这一点你务必要明白。父亲生下我们三个,那么每三个戈比里就有一个是属于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