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再在我们的马厩里抽打我们的仆人,可是我们使奴役具有一种精致的形式,至少我们善于在每一个别的场合为奴役找出借口。在我们这儿,思想只不过是思想罢了,要是如今,在十九世纪末尾,还能够把我们感到最沉重的体力劳动推给工人们去干,那么,我们当然会这样办,而且事后无疑会为自己辩白说:如果最优秀的人、思想家、大学者把宝贵的光阴耗费在这方面,就可能为进步造成严重的危害。
可是这时候姐姐来了。她一看见医师,就手足无措,惊恐不安,立刻说她现在该回家,看父亲去了。
“克列奥帕特拉·阿历克塞耶芙娜,”布拉果沃把两只手按在胸口上,恳切地说,“倘使您跟您弟弟和我一块儿消磨半个钟头,这于您父亲有什么妨碍呢?”
他为人爽直,善于以自己的好兴致感染别人。我姐姐想了想,笑了,忽然高兴起来,就跟那回野餐时候一样的突兀。我们走到田野上,在草地上坐下,继续我们的谈话,眼睛望着城市,城里所有朝西的窗子在夕阳的照耀下放射出金光。
这以后每逢姐姐到我这儿来,布拉果沃也总是来,从他俩打招呼的样子看来,倒好象他们在我这儿是偶然相逢似的。我和医师争论,姐姐听着,同时脸上现出兴高采烈、深受感动、十分好奇的神情,我觉得她的眼前好象渐渐展开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她以前就连在梦里都没有见过,现在她极力要弄明白它。遇到医师不在我这儿,她总是安静而忧郁,如果她有时坐在我床上哭,那她也不提哭的原因。
八月里,萝卜吩咐我们准备着到铁路线上去。在我们“被赶出”城的大约前两天,我父亲来看我。他坐下来,眼睛没有看我,用手绢慢慢地擦他的红脸,然后从衣袋里拿出一份我们城里出版的《通报》,慢吞吞地、一板一眼地念了一段消息:我的同龄人,国立银行办事处主任的儿子,被委任为省税务分局的局长了。
“现在看看你自己,”他把报纸折起来,说,“叫化子,穿得破破烂烂,下流东西!就连小市民和农民也受教育,为的是要成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而你呢,出身于波洛兹涅夫家族,有显赫而高贵的祖先,却拼命往泥坑里钻!可是我上这儿来不是为了跟你谈话,我对你已经死了心,”他站起来,用低沉的声音接着说。“我是来问你,你姐姐上哪儿去了,混蛋。她在家吃过午饭就出去了,现在已经八点钟,她还没回来。她近来常常出去,也不跟我说一声。她变得不象以前那样孝顺了,我认为这是受了你的卑鄙恶劣的影响。她在哪儿?”
他手里拿着那把我熟悉的伞,这时候我慌了,挺直身体,象个小学生,等着父亲打我,可是他注意到我的眼光落在他那把伞上,大约因为这个缘故,他才没有打我。
“你要怎样生活都由你!”他说。“我再也不认你这个儿子了!”
“我的老天爷!”奶妈在隔壁房间里嘟哝着。“可怜的、苦命的孩子!唉,我的心感到会有灾祸临头,灾祸临头!”
我在铁路线上工作。整个八月里,接连不断地下雨,天气潮湿而寒冷。田野上的庄稼没有运走,在用机器收割的大农场上,小麦堆在那儿,还没有扎成捆,我记得这些悲惨的麦堆怎样一天天地变黑,麦粒在发芽。工作是困难的;我们刚做完什么活儿,一阵大雨就把它全冲毁了。人家不准我们住宿在车站的房子里,我们就只能挤住在夏天“铁炉子”住过的又脏又潮的土窑里,每天夜里我总是觉得冷,而且有些潮虫在我脸上和胳膊上爬来爬去,弄得我睡不着觉。每逢我们在桥边做工,一到晚上,“铁炉子”便成群结队地到我们这儿来,专门为了揍油漆工人,这在他们成了一种娱乐。他们揍我们,偷走我们的刷子,为了惹恼我们,引得我们跟他们打架而破坏我们干的活儿,例如把绿漆涂在小屋上。除了上述种种灾难以外,萝卜又让我们遭罪,他常常不按时付给我们工钱。这个地段所有的油漆活儿先是由一个包工头承包下来,这个包工头再转包给另一个包工头,那个包工头给自己扣下两成的佣金以后又把它转包给萝卜。这种活儿本来就无利可图,加上天天下雨,时间白白地过去,我们不能做工,可是萝卜却得每天给工人工钱。
挨饿的油漆工人差点把他痛打一顿,骂他是骗子,吸血鬼,出卖基督的犹大;他呢,这个可怜虫,唉声叹气,绝望地向苍天举起两只手,常常到切普拉科娃太太那儿去借钱。
七
多雨的、泥泞的、阴暗的秋天到了。失业的日子也随之而来,我常常一连三天没有活儿干,坐在家里,要不然,就去做各种跟油漆无关的活儿,例如拉土去填平地基,每天挣二十个戈比。布拉果沃医师到彼得堡去了。姐姐没有来找我。萝卜躺在家里害病,天天等着死神来临。
我的心境也象秋天那样阴郁。这也许是因为我做了工人,才看清我们的城市生活的内幕,我差不多每天都有所发现,这种新发现总是惹得我灰心丧气。那些跟我住在同一个城里的人,原先我对他们没什么意见,从外表来看,他们显得十分正派,现在却露出了本相,原来是些卑劣、残忍的人,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我们这些普通人受他们的欺骗,被他们克扣工钱。
他们逼得我们一连几个钟头在寒冷的前堂里或者厨房里等着。他们侮辱我们,对待我们粗暴极了。秋天我在我们的俱乐部里给阅览室和两个房间糊壁纸。我糊好每一方壁纸,他们付给我七个戈比,可是他们却吩咐我在收据上写十二个戈比。我拒绝这样做,那位戴金边眼镜、仪表堂堂的先生(多半是俱乐部的一个主任)就对我说:“要是你这坏蛋再多嘴,我就给你一个嘴巴。”
仆役小声告诉他说我是建筑师波洛兹涅夫的儿子,他才有点发窘,脸红了,可是他立刻又恢复原样,说:“滚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