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打开写字台旁边的一个漂亮的柜子,说:“我跟您讲这些话,是因为想让您知道我的秘密。Voila①!
这是我的农业藏书。这儿有田地,有菜园,有果园,有牲口棚,有养蜂场。我正在热心地读这些书,已经在理论上把这一切仔细研究过了。我的梦想,我的美好的幻想是,等三月一到,我就上我们的杜别奇尼亚去。那儿真好,妙极了!不是吗?头一年我要把事情仔细观察一下,对工作熟悉起来,第二年我就真正亲自动手干活,象俗话所说的那样,拼命地干。父亲答应过把杜别奇尼亚送给我,我要在那儿按我的意思干起来。”
她涨红了脸,兴奋得流出眼泪,笑着,谈着自己的梦想,她说她要在杜别奇尼亚住下,那会是很有趣味的生活。我羡慕她。三月快要到了,白昼越来越长,在晴朗的日子里,到了中午,房檐上往下滴水,空气中有春天的气息了,我自己也想下乡。
她说她要搬到杜别奇尼亚去住,我就痛切地想到我要一个人留在城里了,由于她热烈爱好她的一柜子书,热中于农业,我心中感到不快。我不懂农业,也不喜欢务农,很想对她说,务农是奴隶干的活儿,可是想起这类话我父亲说过不止一次,我就没有说出口。
大斋期到了。工程师维克托尔·伊凡内奇从彼得堡回来,我却已经忘记这个人了。他出人意外地回来,甚至没有预先打个电报通知一声。一天傍晚我照例到他家去,不料他正在客厅里走来走去,讲述着什么事。他刚洗过脸,刮过胡子,看上去年轻了十岁。他的女儿跪在地板上,从手提箱里拿出许多盒子、小瓶、书籍,把这些东西交给仆人巴威尔。我一看见工程师,不由自主地倒退一步,他却向我伸出两只手,露出又白又结实象马车夫那样的牙齿,含笑说道:“他来了,他来了!看见您我很高兴,油漆工人先生!玛霞②把事情都跟我讲了,她刚才对您推崇备至。我完全了解您,赞成您!”他接着说,挽住我的胳膊。“做个好工人比起消耗公家的纸张和戴上公家的帽徽高明多了,也正直多了。我自己就用这两只手在比利时做过工,后来还当了两年机车司机。
……”
他穿着短上衣,脚上是一双家常穿的便鞋,走起路来好象害了痛风病似的,身子有点摇晃,搓着手。他轻声哼着歌,畅快得缩起脖子,因为他终于回到家,洗过自己心爱的淋浴了。
“这是毫无疑问的,”他在吃晚饭的时候对我说,“这是毫无疑问的,你们是可爱的、招人喜欢的人,可是不知什么缘故,先生,你们只要一从事体力劳动,或者着手拯救农民,到头来这一切总会变成教派活动了事。难道您不是某个教派的信徒吗?瞧,您不喝白酒。这不是教派是什么呢?”
为了使他满意,我就喝白酒。我还喝了葡萄酒。我们品尝工程师带回来的奶酪、腊肠、大馅饼、酸辣菜、各种凉菜,另外还有工程师不在家的时候从国外寄来的葡萄酒。葡萄酒是上等的。不知什么缘故,工程师常常收到从国外免税寄来的葡萄酒和雪茄烟,不知什么人常常免费寄给他鱼子和干鱼肉。他住房子不花钱,因为铁路上用的煤油是房主供应的。总之,他和他的女儿给我留下这样的印象,仿佛全世界的一切好东西都供他们享用,而且他们完全不用化钱就可以弄到手。
我仍旧常上他们家去,可是兴致已经不那么好了。工程师使我觉得拘束,有他在场我就感到自己的手脚仿佛全给捆住了。我受不了他那两只发亮、坦率的眼睛,他那些议论使我厌倦,引起我的反感。我想起不久以前我还是这个保养得很好、脸色红润的人的部下,想起他待我十分粗暴,这些回忆也使我难受。不错,他搂住我的腰,亲热地拍我的肩膀,赞成我的生活;可是我觉得他依旧看不起我的卑微,只是为了博得女儿的欢心才跟我敷衍。我再也不能按自己的心意说说笑笑了,我变得孤僻,不爱说话,随时等待他叫我潘捷列,就跟叫他的仆役巴威尔一样,我那外省人的、小市民的自尊心是怎样地愤愤不平啊!我这个穷人,油漆工人,每天来找这些被全城看做外国人而且跟我全不相干的富人,每天在他们家里喝贵重的葡萄酒,吃不平常的食物,我的良心不能容忍这些!每逢我到他们家去,总是阴沉地避开路上的行人,皱起眉头,倒好象我真是个教派信徒似的。每逢我从工程师家里出来,总因为自己饱餐了一顿而害臊。
最主要的是我担心自己会堕入情网。不管我走在街上也好,做工也好,跟同伴谈话也好,我时时刻刻只是想着傍晚我要去找玛丽雅·维克托罗芙娜,暗自想象她的嗓音、笑声、步态。每次我准备去找她,总要在奶妈那面凸凹不平的镜子前面站立许久,系好领带,我那身花呢衣服惹得我讨厌,我一面难过,一面又看不起自己,觉得自己那么浅薄。遇到她在另一个房间里向我打招呼,说是她没穿好衣服,要我等一等,我就听她换衣服的声音,这使我激动,觉着我脚底下的地板好象在下降似的。每逢我在街上看见一个女人,哪怕她离我还远,我也一定要作个比较;在这种时候,我觉得我们所有的女人和姑娘都俗气,穿得不好看,举止不雅,这种比较在我心里引起一种骄傲的感觉:玛丽雅·维克托罗芙娜比所有的人都好!夜里做梦,我总是梦见她和我在一起。
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我们跟工程师一块儿吃掉整整一只大龙虾。后来我回到家,想起晚饭席上工程师有两次叫我“最可爱的人”,我就暗想:在这个家庭里,他们对我就象对待一只跟主人失散的、倒霉的大狗那样宠爱,他们在拿我取乐;等到他们对我厌倦了,就会把我象狗似的赶出来。我又害臊又难过,难过得流下了眼泪,好象受了侮辱似的。我瞧着天空,赌咒一定要了结这件事。
第二天,我没有到陀尔席科夫家去。那天晚间,天色已经黑了,又下着雨,我沿大贵族街走着,瞧着窗户。阿若京家的人已经睡了,只有边上的一扇窗子里有亮光,那是阿若京家的老太太在自己房间里刺绣,点着三支蜡烛,自以为在跟迷信斗争。我们家已经一片漆黑,对门陀尔席科夫家的窗子却亮着,可是隔着花和窗帘什么也看不清。我一直在街上走来走去,三月的冷雨淋在我身上。我听见我的父亲从俱乐部回来。他敲大门,过了一分钟,窗子里出现亮光,我看见姐姐举着灯急急忙忙走来,一边走一边用一只手整理头上浓密的头发。后来父亲在客厅里走来走去,一面搓着手,一面讲话,姐姐坐在圈椅上,一动也不动地在想心事,没有听他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