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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一生--一个内地人的故事(15)

时间:2021-10-30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契诃夫 点击:
 
  到处是兽尸和畜粪的臭气。这正是解冻的时令,雪已经跟泥土混成一片,在黑暗中我觉得自己仿佛在血泊里行走似的。
 
  我们把肉装满雪橇,就动身到市上肉店里去。天亮起来了。挎着篮子的厨娘和穿着大衣的上了年纪的太太一个个地走来。普罗科菲手里拿着斧子,身上系着溅满血迹的白围裙,嘴里恶狠狠地起誓,面对教堂在自己胸前画十字,提高嗓门叫嚷,声音响得整个市场都听得见,再三说他卖肉没赚钱,甚至还亏本。他克扣分量,少找零钱,他这些玩意儿厨娘也看得出来,可是给他的喊声震得耳朵发聋,没有提出抗议,只是骂他一声刽子手就算了。他举起他那把可怕的斧子,砍下来,做出生动有力的姿态,每次都带着凶恶的神情发出“嘿!”的一声吆喝,我生怕他会真的砍掉什么人的脑袋或者胳膊。
 
  我在肉店里待了一个早晨,等到我终于去见省长,我的皮大衣上也有肉和血的气味了。我的精神状态好象是我奉了什么人的命令,拿着矛去猎熊似的。我至今还记得那道高楼梯,楼梯上铺着有条纹的地毯,有一个年轻的官员穿着礼服,纽扣发亮,一句话也不说,用两只手向门口一指,就跑去通报了。我走进大厅,那里面的陈设很豪华,然而索然无味,引不起一点美感,特别刺眼的是在窗间的墙上挂着的那些高而且窄的镜子和窗上挂着的那些黄得耀眼的窗帘。看得出来,尽管省长有更换,这儿的陈设却老是这个样子。那个青年官员又用两只手向门口一指,我就向一张大绿桌子走去,桌边站着一位将军,脖子上挂着符拉季米尔勋章。
 
  “波洛兹涅夫先生,我请您来,”他开口了,手里拿着一封信,把嘴张得又大又圆,象是字母“O”,“我请您来是要向您说明一件事。令尊大人曾写信和口头上向本省首席贵族提出要求,请他召见您,向您指出,您的行为跟您所荣幸地拥有的贵族称号很不相称。亚历山大·巴甫洛维奇大人公正地认为,您的行为可能引人为恶,觉得光是由他出面对您加以劝告已经不够,而必须采取严肃的行政干涉,因此在这封信里把他对您的看法陈述一遍,这种看法我也是赞同的。”
 
  他说话声音很低,恭恭敬敬,站得笔直,倒好象我是他的长官似的。他也不用严厉的目光看我。他的脸衰老憔悴,皮肉松弛,布满皱纹,下眼泡肿起,他的头发染过色,总之,凭外貌很难确定他究竟是四十岁还是六十岁。
 
  “我希望,”他接着说,“您会重视可敬的亚历山大·巴甫洛维奇那种委婉、体贴的态度,他不是正式,而是用私人方式向我提出要求的。我也不是正式邀请您来,不是凭省长的身分,而是凭您父亲的真诚崇拜者的身分跟您讲话的。因此我请求您,或者改变您的行为,回到跟您的称号相称的事业上去;或者为了避免引人为恶,就请您搬到人家不认得您的地方去,在那种地方您要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否则,我就不得不采取极端的措施了。”
 
  他沉默地站了半分钟,张着嘴瞧我。
 
  “您是素食主义者吧?”他问。
 
  “不,大人,我吃肉。”
 
  他坐下,把一份公文拉到自己面前来,我就鞠躬,走出来了。
 
  吃午饭以前我犯不上再去上工了。我就回家去睡觉,可是睡不着,因为屠宰场和省长的谈话在我心里引起不愉快的、难受的感觉,到了傍晚我心神恍惚,闷闷不乐地去找玛丽雅·维克托罗芙娜。我告诉她我去见省长的经过。她困惑地瞧着我,好象不相信似的,忽然间,她快活、响亮、热情洋溢地哈哈大笑起来,只有好心的、乐呵呵的人才会这样大笑。
 
  “要是能到彼得堡去把这件事讲一讲才好!”她说,笑得几乎跌倒,赶紧靠在桌子上。“要是能到彼得堡去把这件事讲一讲才好!”
 
  九
 
  现在我们常常见面,往往一天见两次面。她几乎每天吃过午饭就坐车到墓园来,一面等我,一面念十字架和墓碑上的题词。有时候她走进教堂里来,站在我身旁,看我怎样干活。这里安安静静,画工和贴金工干着纯朴的工作,萝卜通情达理,我呢,在外貌上跟别的工人没有什么区别,跟他们一样只穿着背心和破鞋做工,别人对我都用“你”称呼,——所有这一切在她都是新奇的,使她感动。有一回她在场,一个在上面画鸽子的画工朝我叫喊:“米赛尔,把白颜料递给我!”
 
  我就把白颜料送到他那儿去,当我顺着不结实的脚手架下来的时候,她就瞧着我,感动得流出眼泪,微微笑着。
 
  “您多么可爱啊!”她说。
 
  我从小就记得一件事:我们的一个富翁家里养着一只绿色鹦鹉,它从笼子里飞出来,后来这只美丽的鸟有整整一个月在我们城里飞来飞去,懒洋洋地从这个花园飞到那个花园,孤单单,无家可归。玛丽雅·维克托罗芙娜使我联想到那只鸟。
 
  “除了墓园以外,我现在简直没地方可去了,”她笑着对我说。“这个城简直叫人烦闷得要命。在阿若京家,大家朗诵、唱歌、娇声娇气地说话,近来她们简直叫我受不了。您姐姐是个孤僻的人,布拉果沃小姐不知什么缘故恨我。我又不喜欢上戏院。请问:我还有哪儿可去呢?”
 
  我常到她家里,身上带着油漆和松节油的气味,手是黑的,这却使她喜欢。她也希望我去找她的时候不要换衣服,就穿普通的工作服。可是在客厅里这身衣服使我感到别扭,就象穿着军服那样叫人发窘;因此每次我去找她,总是穿那身新的花呢衣服。这反而使她不痛快。
 
  “您得承认,您对您的新地位还没有完全习惯,”她有一回对我说。“工作服使您受到拘束,您穿着它觉得别扭。您说说看,这是不是因为您缺乏信念,您感到不满意?您自己选中的这种工作,您的油漆工作,真使您满意吗?”她问,笑了。“我知道,油漆能使物件变得美观、结实些,然而要知道,那些物件是属于城里人和富人的,归根结底,它们都是奢侈品。而且,您不止一回说过,每个人都应当凭自己的双手挣来自己的面包,可是您挣来的是钱,而不是面包。为什么不认真地照您的话去做呢?应当挣来粮食,那就是说应当耕耘,播种,收割,打谷,或者做那些跟农业直接相关的工作,比方说放牛,掘土,造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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