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怎么啦?”我追问道。“看在上帝份上,你坦率地说出来吧!”
“我说,我坦率地说出来,我把实在的情形都告诉你。瞒着你是太沉重、太痛苦了!米赛尔,我在恋爱,……”她接着小声说。“我在恋爱,我在恋爱。……我幸福啊,可是不知什么缘故我又那么害怕!”
传来脚步声,在树木之间出现了医师布拉果沃的身影,他身穿绸衬衫,脚登高统靴。显然,他们事先约定在这儿苹果树旁边相会。她一看见他,就激动地朝他扑过去,痛苦地喊叫着,仿佛有人要把他从她身边夺去似的。
“弗拉基米尔!弗拉基米尔!”
她依偎着他,贪婪地瞧着他的脸。一直到这时候我才发现近来她变得多么消瘦,脸色多么苍白。这从她的花边衣领那儿特别容易看出来,这衣领我早就熟悉,现在却显得比以前任什么时候都肥大,包不严她那又瘦又长的脖子了。医师有点慌张,不过立刻镇定下来,抚平她的头发说:“好,得了,得了。……为什么这样激动?你瞧,我来了。”
我们没有说话,不好意思地互相望望。随后我们三个人一块儿走着,我听见医师对我说:“我们的文化生活还没有开始。老人们安慰自己说,现在我们一无所有,可是在四十年代和六十年代却有过一些东西,这是老人的想法;而我们都还年轻,marasmussenilis①还没有损害我们的头脑,我们不能用这类幻想来安慰自己。罗斯是在八六二年建立的,而有文化的罗斯,依我的看法,却还没有开始。”
可是我没有理会这些议论。这似乎有点奇怪,我简直不能相信姐姐在恋爱,不能相信她挽着一个生人的胳膊走着,温柔地瞧着他。我姐姐是个神经质的、胆怯的、备受压制的、不自由的人,居然会爱上一个已经结了婚而且有了孩子的男人!我觉得有点惋惜,可是究竟惋惜什么,我却不知道。不知因为什么缘故,医师在场已经使我不愉快,而且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他们这种恋爱会有什么好结果。
【注释】
①拉丁语:老年的衰弱。
十五
我和玛霞坐车到库利洛甫卡去参加学校落成典礼。
“秋天了,秋天了,秋天了,……”玛霞瞧着两旁的景色小声说。“夏天过去了。鸟儿没有了,只有柳树还是绿的。”
是的,夏天过去了。晴朗温暖的日子来了,可是早晨很凉,牧人已经穿上皮袄,我们花园里翠菊上的露珠一整天都没干掉。空中老是传来悲凉的声音,分不清这是护窗板在上了锈的合叶上发出的哀怨声呢,还是有仙鹤飞过,总之人的心里感到那么美妙,那么想望生活!
“夏天过去了,……”玛霞说。“现在我们可以做个总结了。
我们做了许多工作,思考了许多事,我们因此变得比过去好了,很荣幸,我们在自我完善方面很有成绩,可是我们这些成绩对四周的生活有什么显著的影响吗?对哪一个人带来了益处?没有。愚昧无知、肮脏、酗酒、高得惊人的儿童死亡率,一切照旧。你耕地,下种,我花钱,读书,可是谁也没有因此得益。
显然,我们只在为自己工作,我们海阔天空地思索也只是为自己罢了。”
这类议论常常使我困惑,我不知道该怎么想才好。
“我们从头到尾始终是诚恳的,”我说,“凡是诚恳的人,就是对的。”
“这谁会有异议呢?我们是对的,可是我们在做我们认为对的事情的时候却犯了错误。首先,就我们外在的方法来说,难道不是错的吗?你想对人们有益,然而只凭你买下庄园这一点,你就从一开头堵塞了你对他们做好事的一切途径。其次,既然你照农民那样做工,穿衣服,吃东西,那你就仿佛以自己的威信确认他们穿那种粗笨的衣服,住低劣的木屋,留难看的胡子是正常的。……另一方面,姑且假定你工作很久很久,工作一辈子,而且到头来产生了一些实际效果,可是它们,你这些实际效果,挡得住普遍的愚昧、饥饿、寒冷、退化之类的自发力量吗?这不过是汪洋大海中的一滴水罢了!这儿需要另外的斗争方式,强大、勇敢、迅速的斗争方式!如果你真想做对他们有益的事,那就得走出日常活动的狭隘圈子,设法一下子影响广大的群众!这儿需要的首先是轰轰烈烈的、有力的宣传。
艺术,比方说音乐,为什么那样生动,那样广泛流传,实际上那样有力呢?这就是因为音乐家或者歌唱家能够一下子影响成千上万的人。可爱的艺术,可爱的艺术啊!”她接着说,梦幻似地瞧着天空。“艺术给人翅膀,把人带到远远的、远远的地方去!凡是厌恶污秽,厌恶庸俗的细小利益的人,凡是被激怒的、受侮辱的、愤愤不平的人,只有在美里面才能找到安宁和满足。”
我们到库利洛甫卡的时候,天气晴朗,令人愉快。有些院子里,人们在打谷子,空气中弥漫着黑麦秸的香气。篱墙里面的花楸果一片鲜红。放眼看去,四周的树木都是金黄色或者红色。钟楼上响起钟声,人们抬着圣像向学校走去,同时传来了歌声:《热心的女保护神》①。空气多么清新,鸽子飞得多么高啊!
人们在教室里举行了祈祷。然后库利洛甫卡的农民把一个圣像献给玛霞,杜别奇尼亚的农民把一个大面包和一个镀金的盐瓶送给玛霞。玛霞抽噎着大哭起来。
“要是有人说过什么不该说的话,做过什么使人不痛快的事,那么请您原谅才好,”一个老人说,对她和我鞠了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