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诸位想想她不久前流露出来的、至今犹未消逝的“狂喜”。诚然,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有错!但是当时使我惊讶不已的是:他居然带着非凡的尊严顶住了彼得鲁沙的“揭发”(并没有想打断它)和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的“诅咒”。他怎么会这样沉得住气呢?我弄清楚的只有一点:方才他与彼得鲁沙初次见面,具体地说,也就是他方才与彼得鲁沙的拥抱,无疑使他深感伤心。这是一种深深的、真正的痛苦,起码在他的心目中是这样。此外,当时他还有另一桩痛苦,也就是他自己十分痛心地意识到他干了一件卑鄙的事;后来他曾十分坦率地亲自向我承认过这一点。要知道,真正的、无疑的痛苦,有时甚至会使一个异常轻佻的人变得老成持重,哪怕时间不长也罢;此外,由于真正的痛苦,甚至连傻瓜有时也会变得聪明起来,当然,这是暂时的;这是痛苦具有的特点。既然如此,那像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这样的人又会出现怎样的情况呢?彻底改弦更张——当然,这也是暂时的。
他庄重地向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鞠了一躬,一句话也不说(诚然,舍此,他也无可奈何)。他本来想这样一走了之,但是又忍不住走到达里娅·帕夫洛芙娜面前。她似乎已经预感到了这一点,因为她立刻十分惊慌地说起话来,似乎急于想抢在他头里似的: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看在上帝分上,请您什么话也不要说,”她热烈地像说绕口令似的开口说道,脸上带着痛苦的表情,急忙向他伸出一只手,“请您相信,我一如既往地尊敬您……而且也一如既往地珍重您,而且……希望您也不要把我往坏处想,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我会非常,非常珍惜这点的……”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向她深深地鞠了一躬。
“随你便,达里娅·帕夫洛芙娜,你知道,这整个事情完全随你的便!过去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现在如此,将来也如此。”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有分量地说道。
“啊!现在我算全明白了!”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但是……但是这样一来,又把我置于何等地位呢?达里娅·帕夫洛芙娜,请原谅我……这样一来,你又给我惹出了多少麻烦啊?”他又转身对父亲说。
“Pierre,你也不妨跟我换一种说法嘛,不是吗,我的朋友?”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声音甚至压得很低地说道。
“请你别嚷嚷,”Pierre挥了一下手,“请相信,这一切都是老朽的、有病的神经在作怪,而且嚷嚷也于事无补。您最好告诉我,既然你可能料到我一进门就会口没遮拦地说出来:你干吗不先跟我打个招呼呢?”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目光锐利地看了看他。
“Pierre关于这里发生的事你已经知道了很多,不过话又说回来,难道在此以前你当真一无所知,一无所闻吗?”
“什么——?居然有这种人!由此可见,我们不仅是老小孩,而且我们还是一些不怀好意的老小孩?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您听见他说什么了吗?”
大家都七嘴八舌地说起话来,但这时却突然爆发了一桩谁也意想不到的事。
八
首先我要提一下,在最后两三分钟内,利扎韦塔·尼古拉耶芙娜似乎被某种新的内心活动所左右;她跟她母亲和俯身倾听她说话的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在窃窃私语,说得很快。她的脸色很惊惶,但与此同时又流露出一种毅然决然的神态。最后她从座位上站起来,显然急于要离开,并且催促她母亲快走,于是她母亲便由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从沙发上扶起来。但是看得出来,她们不把这场戏看完是注定走不了的。
沙托夫坐在自己的角落里(离利扎韦塔·尼古拉耶芙娜不远),已经被大家完全忘在脑后,大概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干吗坐在这里不走,他蓦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不慌不忙,但步履坚定地穿过整个房间,向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走去,直视着他的脸。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远远地就注意到他正向他走来,他淡淡地微微一笑;但是当沙托夫走到他跟前的时候,他停止了笑。
当沙托夫默默地在他面前站住,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的时候,大家忽然注意到了这一情景,顿时鸦雀无声,而最后一个注意到这一情况并且闭上了嘴的是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丽莎和她妈则在房间中央停了下来。就这样过了约摸五秒钟,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原来脸上的既放肆而又困惑的表情被愤怒所代替,他双眉深锁,突然……
突然,沙托夫挥起他那又长又重的胳臂,用足力气打了他一个耳光。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被打得在原地很厉害地摇晃了一下。
沙托夫连打人也很特别,根本不像一般人打耳光(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那样打法,不是用手掌抽,而是用整个拳头狠狠地打,而他的拳头又大又重,瘦骨嶙峋,长满了红毛和雀斑。如果这一拳打上去正好打中鼻子,那这鼻子非开花不可。但是这一拳打在了腮帮上,碰到了左边的嘴角和上排门牙,牙缝里立刻流出了血。
似乎,有人霎时发出一声惊呼,说不定是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叫了起来——这,我就记不清了,因为一切又立刻哑默无声。不过这场戏一共才持续了不超过十秒钟。
然而在这十秒钟里却发生了许许多多事。
我要再次提醒读者,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决斗时,他可以面不改色地站在对手的枪口下,他能像野兽般镇定自若地瞄准别人和把别人打死。如果有人打了他耳光,我觉得,他甚至不会找这人决斗,而是把这个侮辱他的人当场立刻打死;他属于这样一类人,他杀人的时候头脑完全清醒,根本不是情不自禁,忘乎所以。我甚至觉得,他从来不知道那种使人丧失理智、失去思考能力的愤怒的冲动。他有时候也会怒不可遏,但是他在任何时候都能够完全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因此他也懂得,即使他不是在决斗的时候杀人,因为他杀了人,也一定会被流放,被送去服苦役;尽管如此,他还是会把侮辱他的人杀死,而且毫不动摇。
最近我一直在研究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根据某些特殊情况,现在,我在写这本书的时候,已经知道了有关他的很多事。我也许应当把他与某些以往的大人先生们作一番比较,关于这些先生,现在在我们上流社会还保存着若干传奇式的回忆。比如,关于十二月党人Л-Н就有一些传说,说他毕生都在特意寻找危险,陶醉于一种危险感,并把追求危险感变成他天性的需要;他年轻时常常无缘无故地跟别人决斗;在西伯利亚拿着一把刀就敢猎熊;喜欢在西伯利亚的森林里遇见越狱逃跑的苦役犯,我要顺便指出,这些逃犯比熊更可怕。无疑,这些传奇式的先生也会有一种恐惧感,甚至说不定还是一种强烈的恐惧感——要不然,他们就会镇定自若得多,他们也就不会把这种危险感变成自己天性需要了。但是战胜自己心中的胆小怕死——不用说,这正是他们所向往的。不断地为胜利所陶醉,并意识到没有人能战胜他——这正是他们为之神往的。这个Л-Н还在放逐以前就与饥饿作斗争,并以艰苦的劳动聊以谋生,唯一的原因就是因为他说什么也不肯屈从他那富有的父亲的要求,因为他认为这种要求是没有道理的。因此他对斗争的理解是多方面的;他不仅跟熊斗,也不仅在决斗中他才珍视自己所具有的刚毅不拔和坚强的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