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颇合这里的习俗,”他说,“起码很有特色,也……很大胆;您看,大家都在笑,只有您一个人在发怒。”
但是也有一些胡闹实在叫人不能容忍,带有一定色彩。
城里来了一位出售福音书的《圣经》推销员,这是一位受人尊敬的女人,虽然是小市民出身,出身微贱。关于她的光临敝城,大家都传开了,因为在京城的报纸上刚刚出现过一些关于《圣经》推销员的有趣评论。又是那个爱惹是生非的利亚姆申,他在一个游手好闲正在谋取学校教职的神学校学生的帮助下,装出一副要买她书的样子,趁机把一整包从国外进口的富有诱惑性的淫秽照片塞进了这位《圣经》推销员的布袋。后来才有人获悉,这包淫秽照片乃是由一位年高德劭的老人专为干这种恶作剧捐献出来的。这位老人的姓名姑且略过不表,他脖子上挂着一枚显赫的勋章,按照他的说法,他就喜欢“健康的笑和愉快的玩笑”。当这个可怜的女人在敝城劝业场开始往外掏《圣经》的时候,这包照片便散落一地。掀起了一片哄笑声和抱怨声;人群推推搡搡地挤了过来,开始骂街,要不是警察赶来,差点大打出手。那位《圣经》推销员被关进了班房,一直到晚上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才愤怒地得知这件可恶的丑事的隐蔽细节,经过他的斡旋才把她给放了,并逐出城外。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获悉此事后,本来十分坚决地要把利亚姆申撵走,但是就在当晚,敝城那帮人成群结伙地把他领来见她,说他编了一支新的与众不同的钢琴小品,劝她姑妄一听。这小品还真逗乐,名称也很可笑,叫做《普法战争》。它一开始就响起了威武的《马赛曲》:
Qu'un sang impur abreuve nos sillons!
接着又响起了音调激越的挑战和对未来胜利的陶醉。但是突然,与这首国歌高亢、变化有致的节拍一起,又从一侧,从下面,从一个很近的角落响起了《Mein lieber Augustin》的令人生厌的曲调。《马赛曲》对此曲调置之不理,《马赛曲》正处在陶醉于自己雄壮的旋律的顶点;可是《Augustin》的声音不断强化,《Augustin》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无耻,而且《Augustin》的节拍似乎出人意料地开始与《马赛曲》的节拍渐渐重合起来。《马赛曲》似乎开始生气了;它终于对《Augustin》不能置之不理了,它想甩掉它,把它像只纠缠不休而又微不足道的苍蝇似的赶走,但是《Mein lieber Augustin》却死抓住它不放;它愉快而又自信;它快乐而又无耻;而《马赛曲》却不知怎么突然变得奇蠢无比:它已不再掩饰它的怒不可遏和满腔委屈;它已变成愤怒的号哭,它已变成伸开双臂吁求上苍的含泪的盟誓:
Pas un pouce de notre terrain, pas une pierre de nos forteresses!
但是它已经不能不跟《Mein lieber Augustin》合成一个节拍歌唱了。它的曲调不知怎么奇蠢无比地变成了《Augustin》,它渐渐低头服输了,声音越来越小了。只是问或冒出来,听到一句“qu'un sang impur……”,但是又立刻十分气人地变了调,变成了讨厌的华尔兹。它彻底屈服了:它成了趴在俾斯麦的**上号啕大哭,把一切,一切……都拱手相让的儒勒·法夫尔。但这时《Augustin》又乐声大作,响起了嗄哑的声音,可以感觉到有人在开怀畅饮,喝了数不清的啤酒,在疯狂地自吹白擂,索要数十亿赔款、精美的雪茄烟、香槟酒和人质;《Augustin》逐渐变成声嘶力竭的怒号……普法战争结束了。敝城那帮人纷纷鼓掌,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微笑着说:“哎,怎么能把他赶走呢?”和约签订了。这个混账东西的确有点歪才。有一回,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对我说,最富有艺术天才的人也可能是最大的混蛋,彼此并不妨碍。后来听到传言,这个小品是利亚姆申从一个路过此地,他所认识,很有才华而又十分谦虚的年轻人那里剽窃来的,可是那个年轻人却始终默默无闻;不过,这话先略过不提。这坏东西一直围着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转,转了好几年,每逢举行晚会,他就根据要求表现形形色色的犹太佬,模仿聋女人的忏悔或者女人生孩子,现在他又令人喷饭地模仿各种人,顺便说说,有时候在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的官邸,他竟模仿起了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本人,还冠以标题,名之曰:《四十年代的自由主义者》。大家都笑得前仰后合,因此到后来简直就没法赶他走了:他成了一个非常必需的人。此外,他奴颜婢膝地拼命巴结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而当时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对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也同样取得了令人奇怪的强大影响……
我本来是不想单独来谈这个混账东西的,他也不配我来专门谈他,但这时发生了一件令人发指的事,有人告诉我,他也曾参与其事,而这事在我这部纪事里又绕不过去,不能不提。
有天早晨,发生了一件不成体统的、令人发指的亵渎行为,这消息立刻传遍了全城。敝城有一处很大的集市广场,广场入口处有一座古老的圣母圣诞教堂,这是我们这座古城的一处古迹。在院墙的大门旁,很久以前就安放着一帧很大的圣母像,就镶嵌在院墙上,外有护栏。可是这圣像在一夜之间被洗劫了,神龛上的玻璃被打碎了,护栏也被拆毁了,从花冠与衣饰上被取走了若干宝石和珍珠,我不知道这些东西是否很珍贵。但问题主要是,除了偷盗外,犯了一件毫无意义的、嘲弄圣像的亵渎行为:据说,早晨,在圣像被打碎的玻璃后面,有人找到了一只活老鼠。过了四个月后,现在已经查明,这桩罪行是那个苦役犯费季卡干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却有人对此补充道,利亚姆申也参与了这一恶作剧。当时,谁也没有提到他,也根本无人怀疑他,可现在所有的人都肯定,当时那只老鼠就是他放进去的。记得,敝城的所有地方长官都有点不知所措。从一大早起,人们就拥挤在犯罪现场。这里经常站着一群人,虽然这些人不怎么样,但毕竟有上百人。一些人来了,另一些人走了。一些人走上前去画十字,恭恭敬敬地亲吻圣像;有人开始布施,教堂里出现了一只捐献盘,盘子旁站着一名修士,直到快到下午三点的时候,长官们才明白过来,可以晓谕百姓,不许成群结队地在这里停留,向圣像祷告了,亲吻了圣像,捐献了财物,就应立即离开。这件不幸的事对冯·连布克产生了非常不快的影响。据人家告诉我,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后来曾说,自从那个不吉利的早晨起,她就开始发现她丈夫神情忧郁,样子很怪,直到两个月前他因病离开敝城,他那郁郁寡欢的神态也没有中止,而且现在他在瑞士,这神态也一直伴随着他,他是在敝省短期位居省座后到瑞士去继续疗养的。
记得,当天中午十二点多钟的时候,我顺道到集市广场去看了看;来来去去的人都默不做声,神情庄重而忧郁。这时有一名商人,肥头大耳,黄黄的脸皮,坐着轻便马车走到跟前,他走下马车后,跪下来磕了个头,上前去吻了一下圣像,捐了一个卢布,又哼哧哼哧地爬上马车走了。紧接着又驶来了一辆敞篷的弹簧马车,车上坐着敝城的两位太太,由敝城的两位浪荡公子陪同。这两位年轻人(其中一位已经不完全年轻了)也走下马车,相当不客气地把人群推开,挤到了圣像跟前。这两人都没有脱帽,有一个人还把夹鼻眼镜推到鼻子上。人群中有人说了几句怪话,当然,声音很低,但很不客气。戴夹鼻眼镜的年轻人从塞满钞票的钱包里掏出一枚一戈比的铜币,扔进了钱盘;然后这两人又大声说笑着回到马车跟前。就在这当口,利扎韦塔·尼古拉耶芙娜在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的陪同下策马走来。她翻身下马,把缰绳扔给了按照她的命令仍骑在马上的她的同伴,正当那人扔下那枚戈比的时候,她走到了圣像前。一朵愤怒的红晕浮上了她的双颊;她摘下自己的圆边女帽和手套,双膝下跪,直接跪在肮脏的人行道上,然后虔诚地磕了三个头。接着就掏出自己的钱包,但是因为钱包里只剩下了几枚十戈比的银币,于是她又立刻摘下自己的钻石耳环,放进了钱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