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那里,‘压住自己的心跳’,等候了五分钟左右,”后来他向我说道,“这时我看到的已不是我认识二十年的那个女人了。我深信一切都完了,这给了我力量,这力量甚至使她感到吃惊。我敢起誓,我在这最后时刻坚定不移的态度使她感到惊讶。”
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忽然把铅笔放到小桌上,向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迅速转过头来。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咱们该谈谈正事了。我相信,你一定准备好了一整套华丽的辞藻和各种说法,但是好不好直截了当,就事论事呢,好不好呢?”
他抽搐了一下。她太急于给这事定调子了,下面还会发生什么事呢?
“且慢,您先别开口,让我把话说完,然后您再说,虽然,我还真不知道您会怎么回答我?”她像开机关枪似的急促地继续说道。“给您每年一千二百卢布养老金,直到您生命终了,我认为这是我的神圣义务;其实,这也不是什么神圣义务,不过是一种合约,这样要实际得多,不是吗?如果您愿意,我们可以把这合约写下来。万一我死了,也特意做了安排。但是,除此以外,现在您还从我这里享有住房、仆役和白吃白喝。咱们再把这些折算成钱,那就是一千五百卢布了,不是吗?再加上三百卢布以应急需,总数就是三千整了。够您一年花销了吧?大概不少了吧?不过,倘遇急需,十万火急,我还可以再加。就这样,您拿上这笔钱,把我的仆人给我退回来,您独立生活,爱住哪儿住哪儿,彼得堡,莫斯科,出国或者留这儿,随您便,不过不要住在我家。听见了吗?”
“不久前,从同样一张嘴里也曾同样坚决和同样快速地向我传达过另外的要求。”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慢腾腾地,忧郁而又吐字清晰地说道。“当时我认命了,并且……为了讨好您还跳起了哥萨克舞。Oui, la comparaison peut être permise.G'était comme un petit cozak du Don, qui sautait sur sa propre tombe.现在……”
“停,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您一开口就滔滔不绝。您不是跳舞,而是系上新领带,穿上新内衣,戴上新手套,头上抹了发蜡,身上喷了香水前来见我。我敢保证,您自己当时就很想结婚;这就写在您脸上,您那表情太不高雅了。如果说我当时没有向您指出,唯一的原因是出于礼貌。但是您想,您想结婚,尽管您私下里关于我和您的未婚妻写了一些不堪入目的话。现在就完全不同了。说cozak du Don在您的什么坟头上跳舞,这扯哪儿去了?这比喻是什么意思?相反,我不要您死,我要您活;您活得越长越好,我会很高兴的。”
“在养老院?”
“在养老院?人们是不会带着年收入三千卢布进养老院的。哦,我想起来了,”她微微一笑,“可不是吗,有一回,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似乎开玩笑似的曾经说到过这个养老院。啊,这的确是一个特别的养老院,值得考虑。这是为最有地位的人办的,那里有不少上校,甚至有一位将军现在也想住进去。如果您带上您所有的钱住进那个养老院的话,您一定可以前呼后拥,仆役成群,颐养天年。您在那里可以研究学问,而且总能凑个牌局,玩玩朴烈费兰斯什么的……”
“Passons。”
“Passons?”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哆嗦了一下。“但是,那,我要说的话都说完了;已经通知了您,从今往后咱俩各过各的。”
“说完了?二十年的交情就这么完了?这是咱俩的永诀?”
“您太爱长吁短叹了,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如今,这根本不时兴了。现在的年轻人虽然说话粗俗,但干脆利落。您念念不忘咱们这二十年!二十年来,双方的自尊心互不相让,别无其他。您写给我的每封信,不是写给我看的,而是写给您的子孙后代看的。您是一位喜欢咬文嚼字的著作家,而不是朋友,而友谊不过说起来好听而已,其实是互相泼脏水……”
“上帝啊,有多少拾人牙慧的话啊!全是鹦鹉学舌!他们已经把自己的制服穿到您身上了!您居然欢天喜地,您居然如沐春风;chère, chère,您喝了什么红豆汤才把您的自由出卖给他们了呢!”
“我不是鹦鹉,不会学舌。”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火了,“您放心,我肚子里装的都是自己的话。在这二十年中,您又为我做了什么呢?您甚至不看我给您的书,这些书本来都是我为您订购的,要不是装订工,说不定这些书至今还没有裁开呢。头几年,我请您给我指导的时候,您又给我看了些什么呢?除了卡普菲格还是卡普菲格。您甚至嫉妒我的文化修养,而且采取了措施。其实大家都在笑话您。不瞒您说,我一直认为您不过是个批评家;您是一个文学批评家,除此以外,什么也不是。当我们去彼得堡的途中,我曾经向您宣布,我准备办一个刊物,并打算为它献出我的整个一生,您立刻讽刺地看了看我,忽然变得非常高傲。”
“此言差矣,此言差矣……当时我们害怕遭到迫害……”
“一点不错,您在彼得堡是无论如何不会害怕遭到迫害的。您记得吗,后来,到了二月,正当那消息甚嚣尘上的时候,您突然跑来找我,您吓坏了,要我立刻给您出张证明,写封证明信,说明拟议中的那份杂志与您毫不相干,那些年轻人是来找我的,不是找您的,您不过是家庭教师,您之所以留在我家没走,是因为您的薪俸尚未付清,是不是这样呢?这事您还记得吗?您这整整一辈子为人处世还真光彩啊,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
“这不过是一时胆怯罢了,当时不就咱俩在一起吗,”他伤心地叫道,“但是,为了这样一点小小的印象,难道就要从此一刀两断吗?难道悠悠岁月,如许年来,咱俩之间就再没留下任何东西吗?”
“您也太会算计了;您总想让我还您的情。当您从国外回来后,您对我一直很傲慢,连话都不让我说,可是后来我自己也出了国,回来后跟您谈起我对圣母像的观后感,您连我的话都没听完就傲慢地低头望着自己的领带暗自窃笑,倒像我没有资格跟您有相同的感受似的。”
“此言差矣,可能不是那么回事……J'ai oublié。”
“不,丝毫不错,就是那么回事,您在我面前也没有什么可吹嘘的,因为这一切都是扯淡,不过是您一厢情愿罢了。现在没有人,没有人会去欣赏圣母像了,不会为了这个而去浪费时间了,除了那些积习难改的老家伙以外。这是不言自明的道理。”
“已经不言自明了?”
“这个圣母像毫无用处。这只茶缸之所以有用,就因为它能盛水;这支铅笔之所以有用,就因为它能写字,爱写什么就写什么,而那个女人的脸绝对比不上任何真人的脸。您不妨画一只苹果,再把一只真苹果放在它旁边——您拿哪个呢?您大概不会拿错吧。现在,当自由研究的第一道光芒刚刚照亮您的所有理论的时候,您的那一套不也就原形毕露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