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我就慌慌张张跑出了她家。
我至今都闹不清,我自己也感到奇怪,当时我怎么会向他大叫大嚷的。但是我完全猜对了:几乎毫厘不爽,一切正如我对他说的那样和后来终于查明的那样发生的。主要是他透露这消息时做假的手法太明显了。他进屋后不是立刻就讲这条头等重要的特别新闻,而是假装似乎他不说我们也早知道了,而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这是不可能的。即使我们知道了,当他开始谈这件事时,我们也不可能一言不发。再说他也不可能听到城里在“大轰大嗡”地谈论首席贵族夫人,其原因也是因为时间太短。此外,他在说这条新闻时曾有两三次有点无耻和轻佻地微微一笑,大概认为我们已经完全成了被他欺骗的傻瓜了。但是我已经顾不上管他;主要事实我是相信的,便情不自禁地从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家跑了出来。这件意外灾祸刺痛了我的心,我痛苦得几乎落下了眼泪;是的,也许,我还哭了。我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急忙去找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可是这个叫人恼火的老家伙又不肯开门。纳斯塔西娅十分恭敬地对我悄声道,他已经安息,但是我不相信。在丽莎家,我问了她家的用人;他们证实丽莎的确跑了,但是他们自己一无所知。家里出现了一片惊慌;有病的太太几次出现了昏厥;而守候在她身旁的是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我觉得要把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叫出来是不可能的。关于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在我的询问下,下人们证实,最近这几天,他一直在他们家到处乱窜,有时一天来两次。仆人们很伤心,在谈到丽莎的时候都带着一种特别的敬意;大家都爱她。她毁了——对此我毫不怀疑,但这事的心理方面我却一点不明白,尤其在昨天她与斯塔夫罗金吵了一架以后。跑遍全城,到那些熟悉的、幸灾乐祸的人家去到处打听情况(这消息现在当然家喻户晓),我又感到厌恶,也有失丽莎的体面。但是奇怪,我跑去找达里娅·帕夫洛芙娜,她竟不肯见我(从昨天起,斯塔夫罗金家对任何人都不接见);即使我见到她,我也不知道我能对她说些什么,以及我跑来找她干吗?从她那里出来后我又去找她哥哥。沙托夫愁眉不展和一言不发地听完了我告诉他的事。我要指出,我去找他时,他正处在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郁闷的心情中;他心事重重,若有所思,仿佛勉为其难地听完了我的话。他几乎什么话也没有说,便开始在他那斗室里忽前忽后,从这个角落到那个角落地走来走去,比平素更甚地踏着他那双皮靴,发出橐橐橐的声音。当我已经开始下楼,他又在背后喊我,让我去找利普京:“你问他就全知道了。”但是我并没有去找利普京,而是走了很长一段路以后半道上又折了回来,又回过头来找沙托夫,我把门推开一半,没有进去,简短地、也不作任何解释地问他:“你今天要去看玛丽亚·季莫费耶芙娜吗?”对此沙托夫骂了我一声,于是我就走了。现在我先记下这事,以免忘了:那天晚上他曾特意到城边去看望玛丽亚·季莫费耶芙娜,因为他好久没有看见她了。他发现她身体尚好,情绪也佳,而列比亚德金则烂醉如泥,睡在第一个房间的长沙发上。这时是九时整。第二天我与他在大街上仓猝相遇,是他亲口这么告诉我的。已是晚上九点多的时候,我才拿定主意去参加舞会,但已不是以“年轻的主持人”的身份去(再说,我那蝴蝶结也留在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家了),而是出于一种不可遏止的好奇心,我想去听听(不问长问短)敝城上下对今天所有这些事一般有何看法?同时我也很想去看看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哪怕远远地看她一眼也成。我方才那样匆忙地跑出她家,颇感内疚。
三
我至今还似乎隐隐约约地看到整个这一夜及其发生的种种近乎荒唐的事,以及第二天凌晨发生的可怕“结局”,简直像做了一场岂有此理的噩梦,而且这构成了(起码对我是这样)我这部记事的最沉重的部分。我虽然去舞会时已经晚了,但还是赶上了它的末尾——它竟会结束得如此之快,真是命中注定。当我到达首席贵族夫人府邸的大门口时,已经十点多了;曾在这里进行讲演和朗诵的不久前的那座贵宾厅,尽管时间很短,却已经收拾好了,并像原来计划的那样,准备充当供全城人跳舞的主要舞厅。但是,尽管在这天上午我对舞会的状况不敢乐观——我还是未能预料到全部真相:上层圈子里的人居然没有一家前来参加舞会;甚至地位稍高的官员亦付阙如——这一点就非常惹人注目了。至于太太小姐们,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方才的估计(现在已经显而易见:十分阴险)竟大错而特错了;来的人非常少;四个男士也不见得能摊上一个女士,而且是怎样的女士啊!部队尉官们的“不入流”的太太,省邮政总局和市府衙门里形形色色小人物的女眷,三名郎中太太和她们的女儿,两三名穷光蛋的地主太太,我在上面有一回提到过的那名录事的七个女儿和一个侄女,一些商人老婆——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想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些下三烂吗?甚至商人们也有一半没有来。至于男士,尽管敝城的显要全体缺席,仍旧密密麻麻地来了一大片,但却给人留下了一种举止轻浮、形迹可疑的印象。当然,这里也有一些举止极其文静、对人恭敬有加的军官们和他们的妻子,还有一些非常听话的家长,比如那个录事,那名有七个女儿的家长。所有这些老老实实、地位卑微的人的光临,正如这些中有一位先生所说,也可说是“出于无奈”吧。但是,从另一方面看,大批爱凑热闹的人,此外,还有大批我和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不久前怀疑他们没有票混进来的那些人,较之今天上午,似乎也增加了。所有这些人暂时都坐在酒吧里,也有些人一进门就直接进了酒吧,仿佛这里是他们事先早就约好的地点似的。起码我是这么感觉的。酒吧就设在穿廊式房间的尽头,设在一个宽敞的大厅里,普罗霍雷奇就在这里安营扎寨,带着俱乐部厨房里全部令人馋涎欲滴的东西,以及陈列得颇富诱惑力的各种拼盘和佳酿。我发现这里有些人的外衣破破烂烂,穿的服装十分可疑,太不适合来参加舞会了,显然,有人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使他们清醒过来,而且也就短时间清醒,还有天知道从哪弄来的一些外地人。当然,我知道,照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的设想,她打算举办一个非常民主的舞会,“即使是一些小市民,只要他们肯花钱买票,也不应拒之门外”。这些话她可以大胆地在自己的委员会说,因为她深信,敝城的小市民都是一些穷光蛋,他们中的任何人都不会想到去买票。但是我还是怀疑,尽管委员会很有些民主精神,怎么可以放那些阴阳怪气、几乎穿得破破烂烂的人进来呢。但到底是谁放他们进来的,放他们进来又抱着什么目的呢?利普京和利亚姆申已经被拿掉了他们作为主持人的蝴蝶结(虽然他们参加了舞会);但是,我感到惊奇的是,利普京的职位居然由前不久与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干架因而使白天的讲演会大出其丑的那个神学校学生所替代,利亚姆申的职位则由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所替代;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希望出现什么好事呢?我努力想听听大家到底在说什么。有些意见古怪得令人吃惊。比方说,有一小撮人肯定,斯塔夫罗金与丽莎的事,完全是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精心策划,一手造成的,为此她还得到斯塔夫罗金的一笔酬金。甚至还点明了这笔酬金的数目。又有人断言,她甚至安排这游艺会也是抱着同一目的;因此,城里有半数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后才没有来,而连布克则惊愕得“疯疯癫癫”,因此她现在都把他当疯子般“到处领着”他——说到这里便引起一阵哄堂大笑,这笑声嘶哑,古怪,而且别有所指,笑而不语。大家还批评舞会,说得很难听,还毫不客气地骂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总之,在这儿一片杂乱无章、时断时续、醉话连篇、很不安分的闲谈声中,很难听清楚什么和得出什么结论。这里的酒吧间还盘踞着一些普普通通的前来找乐子的人,甚至还有一些对任何事也不会感到惊奇,任何事也吓唬不了她们的女士,她们非常可爱,非常快活,大部分是军官太太,是跟着她们的丈夫一道来的。他们三五成群地坐在一张张小桌旁,在非常快乐地喝茶。对于半数前来参加舞会的公众,酒吧成了他们舒适的栖身地。但是,再过若干时候,这一大帮人就将蜂拥而出,拥向大厅;真是想起来都让人觉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