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天黑时,雨才停住。只听得我们容身的土窑下面,山水流得哗哗地响,今天是下不了山了。
夜里,天色放晴,满天星星也像被雨水冲洗过般晶亮。“对不起,看来,我要害你露宿一宿了。”梦寒抱歉地说。
“生平第一次,你呢?”我借着星星的微光,看着他朦胧的身影。黑暗中,我感觉出他的那双眼睛炯炯闪亮。
“我吗?我只能算是重温旧梦。我小时候放过好几年牛……”
“是吗?你的笛子是在牛背上学的吗?牧童骑黄牛,笛声响林越?还有,你那幅《春雨牧牛图》是不是画你自己?“我顿时对梦寒童年的乡村生活充满好奇和向往。
“那幅画的确是画我自己,不过笛子却是跟我父亲学的。我的童年很苦,远不像你想得那么富有诗情画意。我从小就割草,放牛……有时上山碰到大雨,就躲在这样的土窑里避雨,把牛拴在外面。记得有一次不知怎么搞的竟睡过头了,一觉醒来,已是半夜……“
“那你当时害怕吗?“
“怎么不怕?我那时也就十一二岁。我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壮着胆子摸黑在窑口攀折了些树枝,又扒下点土块,防止野兽袭击。惴惴不安地盼到天亮,才发现拴着的老牛不见了。我急急忙忙赶回家,你猜怎么着,老牛比我早一个小时回家!”梦寒哈哈大笑,我也被逗得笑个不停。
“梦寒,柏梦寒,你怎么会叫这样一个名字?松柏耐岁寒,梦里也是一片青翠,对不对?”我擅下结论。“怪不得你总是那样刚强,原来是吸取了松柏的品质!”
“那么,我就该叫东方不败了……”梦寒笑:“其实根本没你想得那么回事。 我爹姓柏,并不是松柏,我家那时很穷,我妈怀了我快要生产了,大雪封了山, 爹砍不回柴火,我妈睡着觉做梦都觉得冷……”
“我明白了,所以才把你叫成梦寒,柏梦寒。”我调皮地看着他,“寒门多贵子,没有这些苦难磨砺,也就没有你现在的成就,所以你才最欣赏贫寒而有志的人?”
“也许是这个原因吧!”
“没想到你小时候受过这么多苦,那后来呢?”
“后来长大些就迷上画画,可惜农村没有专业的美术老师,只能瞎画。到了高中便什么也不敢想,一门心事考大学。大学毕业后,兴起公关热,我也恰好被分配到旅游单位。画都是我业余学的。”
“那你为什么又辞职搞起装潢?”
“不想浪费自己的一技之长。说的好听点,是想从另一个方面体现一种美的艺术。”
“那你又哪来的一技之长?”
“上大学的时候,离学校不远有一家大装潢公司,我课余去打工,干了四年,基本上学会了所有的技术。”
“你这种人真是太厉害了!”我叹服。
“应该说是有志者事竟成才对。”梦寒笑着纠正。
夜的土窑阴冷,潮湿。寒意阵阵袭来,我打了个冷战。梦寒更惨,他把干衣服让给我,只得用自己的体温了温干裹在身上的湿衣。夜深了,我打了个哈欠。
“累吧!今晚只得坐在熬一宿了,躺在怎么潮湿的地上会生病的。君如倒有先见之明,不用陪咱俩受这份罪。来,你靠在我背上,即可以取暖,也可以舒服一点。”梦寒提议。
开始我不同意,后来实在困倦了,也就不再坚持了。我靠在梦寒身上,透过单薄的衣服,可以感觉出他背部结实的肌肉,一股温暖传了过来……梦寒是强大的,他令我感觉到一种安全感。我什么都不怕,因为有他的存在。我甚至觉得整个土窑都充满一种男子汉的气息和力量。仿佛跟他在一起,就可以拥有整个世界……我迷迷糊糊闭上眼睛。
一觉醒来,天已快亮了。我发现自己正倚在梦寒的胸口,他的背正贴在冰冷潮湿的土壁上,仰着头沉沉睡去。我有些过意不去,脱下身上的休闲衫给他披上,自己穿件小背心探身去拿搭在土窑外的裙子。一不小心碰了他一下,他惊醒了。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看见了自己身上的休闲衫。他一把抓起那件衣服狠狠扔给我:“马上给我穿上!”他命令到。那口气跟他在公司训斥别人一模一样。
“你真的做过公关?”我边穿衣服边问。他前后的性格判若两人,我一时怎么也接受不了这个具有双重性格的柏梦寒。
“公关曾是我的工作,并不代表我的性格。”梦寒一本正经的回答。
“你的性格是……”
“你真的想了解我?”梦寒看着我,神情像在研究什么。
“这个还有机会,天亮了,我们该下山了。”梦寒说我。
下到停车场,才发现大事不好!那辆唯一的旅游客车早已无影无踪,只有他的那辆深紫色的自行车挂着雨滴独自停住那里。
用他的自行车赶去忻州车站,再坐上到太原的长途客车,一路辗转,待梦寒送我回到家时,天已黑透。他没有进屋子返身要走,我摸黑伸手去按楼梯灯的开关,一只灼热的手阻止了我,他飞快地在轻轻我颊上吻了一下,便急匆匆逃下楼去。
我有种被电击般浑身战栗的感觉,脸颊发烫起来,一种从未有过的莫名的兴奋占据了我的心。我打开衣柜,拿了套衣服,准备洗澡,顺手放开音乐。
“……我最爱的女人,却伤害我最深,你为什么背着我爱别人?…….”一段熟悉的歌词飘进我耳里,我忽然有种做贼般的感觉。
“我爱上柏梦寒了吗?”我问自己。不,怎么会?我有君如。君如比他长得英俊,也比他活得潇洒。君如会赚钱也会花钱,从不肯亏待自己。那么,为什么我对君如从来就没有对梦寒刚才的这种感觉?我回答不出自己。也许这只是一种错觉,一种梦寒对我的错觉,仅此而已。我将梳妆台上的那串佛珠收进盒子里,在心底对自己说。
君如走进家门,一肚皮的不高兴写在脸上,“你昨天上哪去了?”
“你不知道?”我嗔了他一眼。
“我是说晚上,为什么你整晚彻夜不归?”
“上了山,下起雨来,被困在山上了。”我指指堆在沙发上的脏裙子。
“说得轻巧,我昨晚带了一群朋友来家玩,自己老婆却夜不归宿,你让我的脸往哪儿放?哥们儿面前怎么说?”
“大不了你告诉他们我跟人私奔了。”
“你,你都闲扯些什么?明天跟我出去在哥们面前解释一下!”
“不去!我说你活得累不累?这是你的家事,没必要去交待谁。”
“不行!你替我想想,说不清楚,我以后在哥们面前怎么抬得起头来?”
“告诉你,我跟人幽会去了。说清楚,我以后怎么做人?”
“楚仪,你别胡搅蛮缠好不好?我就是信不过你,我还信不过梦寒?梦寒可是正人君子,哥们中最令人信服的人,他决不会做对不起朋友的事!”
“你真是无聊。”我叹了口气。
“楚仪……”君如央求。
“要我向你那些朋友说清楚昨晚的事,并不难。你不在家的每个晚上,君如,我从来不问是在干什么,以为我信任你。现在你准备找谁说清楚?君如,难道我们之间连最起码的信任都做不到吗?”
君如不再说什么了。
找了这种丈夫真累,我心里想。
五
自从那晚偷吻了我,柏梦寒已有一个多月不再来我家。我知道他是不敢面对我,也不敢见君如。君如倒是吵了一架后,家回得比以前勤了,还经常给我买回衣服、首饰、化妆品等玩意儿。其实君如是个好丈夫,他在生活上很会体贴人,照顾人。遗憾的是,他搞不懂我心里在想什么。我不能对君如要求太高,结婚前我就明白这一点。也许我心里想什么并不重要。君如有他的长处,不嫖,不赌,不抽,安安分分做生意。时下的个体小老板们能做到这一点,已经很不错了,他已经尽了力,我看得到的。
也许是受梦寒的影响吧,我开始认真思索找点事儿做。我上了电大,报了创作培训班,还抽空阅读中外名著。时间过得忙忙碌碌,也没空在君如面前嚷闷了。君如也放下心了。
这天,我正捧着米切儿的《飘》看得入神,隐约听见门口有动静。我捧着书低头扭开门。门口果然站着一个人,是梦寒。他没有想到门突然会开,吓了一跳。“找君如吗?”我不知为什么突然冒出这句话。
“不,找你。”他眼里已经没有了看见我第一眼时的惶惑不安。“给你送这幅画。”他递给我一张卷着的纸。
展开。白云,绿草中坐着一个美丽女子,长发飘飘,衣袂飞舞,脸上带着天使般的笑容,欲飞天而去。图右上角题字《在水一方》。“她要比我美。”我不由赞叹地说。
柏梦寒早顺手拿起我放在写字桌上的文学习作。“真是奇怪,你有这般才气,当初竟然会考不上大学?”
“现在学也不晚。”我指指桌上放着的那摞教材。
“你用功的样子好可爱。”梦寒不无怜爱地说,眼中闪着一种异样的光芒。
糟了,梦寒一定是爱上我了!我读得懂他眼中的神情。该怎么办呢?早知道梦寒不是那种不知自己在干什么的人。一个月后又再次出现,显然他是抱着一定的决心的。我有些惊慌失措地想。
“你很害怕我?”梦寒收回了他刚才那种梦一样的神情,笑一笑:“你很害怕我爱上你,对吗?”
“梦寒,别开玩笑了,这怎么可能?”我竭力说得轻描淡写,同时那神情也告诉梦寒,我原谅他那晚的鲁莽。
“为什么不能,因为你已经嫁了人?”
难道这还不够?我心想,但嘴里却说:“因为你根本不可能爱上我。”
“那么,楚仪,让我告诉你,你错了,我是真的爱上你了。我自己在心里回避过,否决过,可它依然是改变不了的事实。”梦寒不胜烦恼。
没想到他竟然真的说出来了!我的表情顿时无法用语言形容。霎那间之后,我平静地说:“梦寒,冷静点,你一向是个很理智的人!”
“我很冷静,冷静到可以跟你心平气和,开诚布公地说出这些话。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梦寒跟在公司里做事时那个果敢、决绝的老板简直判若两人!
“梦寒,现实点,你我无缘。如果有缘,为什么三年前会失之交臂?”
“如果无缘,为什么我注定要遇上你!”
“许是天意如此。“我有些无奈。
“我不相信天意,我只相信自己!”梦寒盯着自己握紧的拳头。
“可我相信。”我是一个相信命运的人。
“到底应该相信天意,还是应该相信自己,我会向你做出证明,你等着瞧!”他看了我一眼,“再见。”
我陷入深深的沉思。
梦寒打扰了我,我的心情再不能平静下来。柏梦寒是个很不错的人,我配不上他。况且,我已是君如的妻子。君如是爱我的,我不能对不起他。至于梦寒,我不能眼看他一步步走入误区。
再次见到梦寒时,是在一个幽僻的小巷。盛夏的黄昏,略有些风,没有行人。我不等他开口就抢先说:“其实,真爱一个人,并不一定要拥有他(她),只要看着他(她)好就可以了,对不对?”
梦寒点点头,将身体靠在小巷的砖壁上,两手插进裤袋,认真地看着我。那眼神,容不得我有半句假话。“我是不是好,你看得见。”他面容疲惫,眼里有些红丝,“告诉我,你是不是真的好?”
我点点头:“君如待我还是不错的,我没有感觉出什么不好。”
“可是,自从我见到你,我就觉得你的神情里从来就没有写上爱情这两个字,真正幸福的女人不是这个样子。”
“不是这个样子,应该是什么样子?”我有些迷惑了。
“我也说不上来。感觉上,你并不幸福。我甚至怀疑你从来就没有真的爱上君如。”
“不爱他,我为什么要嫁他?爱情是个泛意词,世上的爱情有许多种方式。我选择君如,就是要选择一种平平淡淡的生活。”
“你选择了这种生活并不表示你选择了爱情。像你这类型的人,如果没有人主动追你,你一定不会嫁人。相反,如果你爱上一个人,而他错过对你说他爱你,你宁肯埋葬这份爱去另嫁他人,对不对?君如属于前一种情况。而你,你是在爱神还没有来叩响房门,就匆匆忙忙地嫁了人……”
“这些都是你想出来的!”
“不,你让我把话说完。我觉得君如并不适合你。他努力的最大极限只能是赚钱给你花,从生活上体贴、照顾你。他不会理解你,他不知道怎样做你才会快乐、开心。他不懂你脑子里在想什么,他也不关心这些。他只希望自己的妻子漂亮、安分,会玩现代人的潇洒。你说,不对吗?”梦寒目光逼视着我,让我感觉周围充满了一种男子汉的所向无敌的气息。这种气息包围着我,威逼着我……
我妥协了。我不得不承认这都是事实。柏梦寒实在太厉害了,竟然一眼就能把我和君如之间看得这么透彻。
“可是,这些在结婚前我就已经考虑到了,不能算君如欺骗了我。君如现在已经很不错了,我不能对他奢求太高。如果因为这一点而怪怨他,那对他太不公平了。我是很清醒地走进这个婚姻的,现在的婚姻与我原来的期望并没有本质的改变,所以,我必须对我们的感情负责。”
“好,祝你们夫妻白头偕老,百年好合!”梦寒审视着我的脸,不无讽刺地丢下一句话,扬长而去了。
我一个人留在原地发呆。白头偕老吗?要三十年还是四十年?五十年或更久?……我忽然感觉这一生实在太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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