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树干大如寺院的柱子,在半天中繁生着枝叶,仰望月光闪烁如银。从暗沉沉的
树丛里看去,不知有几千支树干交互纷杂,有直的、有歪的、有倾斜的,形态百出。
有的像赖塔似的倒卧在地,上面还覆罩着繁茂的枝叶。有的树梢尖尖地像枪似的成
群矗立着。千姿万态,真是植物界中最可惊异的壮观。
玛尔可有时虽陷入昏迷,但心辄向着母亲。疲乏已极,脚上流着血,独自在广
大的森林中踯躅,时时见到散居的小屋,那屋在大树下好像蚁冢。又有时见有野牛
卧在路旁。他疲劳也忘了,也不觉得寂寞了。一见到那大森林,心就自然提起,想
到母亲就在近处,就自然地发出大人样的力和气魄。回忆这以前所经过的大海,所
受过的苦痛、恐怖、辛劳,以及自己对付这些苦难的铁石的心,眉毛也高扬了。血
在他欢喜勇敢的胸中跃动。有一件可异的事,就是一向在他心中蒙胧的母亲的状貌,
这时明白地在眼前现出了;他难得清楚地看见母亲的脸,现在明白看见了,好像在
他面前微笑,连眼色、口唇动的洋地,以及全身的态度表情,都一一如画。他因此
振起精神,脚步也加速,胸中充满了欢喜,热泪不觉在颊上流下,好像在薄暗的路
上走着,一边和母亲谈话。继而独自卿咕着和母亲见面时要说的言语。
“总算到了这里了,母亲,你看我。以后永远不再离开了。一起回国去吧。无
论遇到什么事,终生不再和母亲分离了。”
早晨八点钟光景,医生从杜克曼带了助手来,站在病人床前,做关于手术的最
后劝告。美贵耐治夫妻也跟着多方劝说。可是终于无效。她自觉体力已尽,早没有
信赖手术的心了。她说受手术必死无疑,无非徒加可怕的苦痛罢了。医生见她如此
执迷,仍劝她说:
“手术是可靠的,只要略微忍耐就安全了。如果不受手术,总是无效。”然而
仍是无效,她细声说:
“不,我已预备死了,没有受无益的苦痛的勇气。请让我平平和和地死吧。”
医生也失望了,谁也不再开口。她脸向着主妇,用细弱的声音嘱托后事:
“夫人,请将这一点钱和我的行李交给领事馆转送回国去。如果一家平安地都
生存着就好了。在我瞑目以前,总望他们平安。请替我写信给他们,说我一向念着
他们,曾经为了孩子们劳动过了。……说我只以不能和他们再见一面为恨。……说
我虽然如此,却勇敢地自己忍受,为孩子们祈祷了才死。……请替我把玛尔可托付
丈夫和长子。……说我到了临终,还不放心马尔可。……”话犹未完,突然气冲上
来,拍手哭泣:
“啊!我的玛尔可!我的玛尔可!我的宝贝!我的性命!……”
等她含着泪看四周,主妇已不在了。有人进来把主妇悄悄地叫出去的。她到处
找主人也不见。只有两个看护妇和医生助手在床前。邻室里闻有急乱的步声和嘈杂
的语音,病人注视着室门,以为发生什么了。过了一会儿,医生进来了,转变了脸
色,后面跟着的主妇主人,面上也都有惊色。大家用怪异的眼色向着她,唧咕地互
相私语、她恍惚听见医生对主妇说:“还是快些说吧。”可是不知究是为了什么。
主妇向她战栗地说:“约瑟华!有一个好消息说给你听,不要吃惊!”
她热心地看看主妇。主妇小心地继续说:
“是你所非常喜欢的事呢。”
病人眼睁大了。主妇再继续了说:
“好吗?给你看一个人——是你所最爱的人啊。”
病人拼命地抬起头来,眼光炯炯地向主妇看,又去看那门口。
主妇脸色苍白地说:
“现在有个万料不到的人来在这里。”
“是谁?”病人惊惶地问。呼吸也急促了。忽然发出尖锐的叫声,跳起来坐在
床上,两手捧住了头,好像见了什么鬼物似的。
这时,衣服褴褛满身尘垢的玛尔可已出现在门口。医生携了他的手,叫他退后。
病人发出三次尖锐的叫声:
“上帝!上帝!我的上帝!”
玛尔可奔近拢去。病人张开枯瘦的两臂,使出了虎也似的力将玛尔可抱紧在胸
前。剧烈地笑,无泪地啜泣。终于呼吸接不上来,倒在枕上。
她即刻恢复过来了,狂喜地不绝在儿子头上接吻,叫着说:
“你怎么来到这里的?怎么?这真是你吗?啊,大了许多了!谁带了你来的?
一个人吗?没有什么吗?啊!你是玛尔可?但愿我不是做梦!啊!上帝!你说些什
么给我听吧!”
说着,又突然改了话语:
“哈哟!慢点说,且等一等!”于是向医生说:
“快!快快!医生!现在立刻!我想病好。已愿意了,愈快愈好、给我把玛尔
可领到别处去,不要让他听见。——玛尔可,没有什么的。以后再说给你知道。来,
再接一吻。就到那里去,——医生!请快。”
玛尔可被领出了,主人夫妇和别的女人们也急忙避去。室中只留医生和助手二
人,门立刻关了。
美贵耐治先生要想拉玛尔可到远一点的室中去,可是不能。玛尔可长了根似的
坐在阶石上不动。
“怎么?母亲怎样了?做什么?”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