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到维尔诺去还要手枪?”我问,毫无半点影射之意,甚至连用意也没有!我不过是偶然看到手枪,随便问问,我只是因为找不到话题,感到为难。
他回过头来,凝神看了看手枪。
“不,这没什么,因为习惯。”
“我要是有手枪,一定把它藏起来,锁上。要知道,真的,很有诱惑力!也许,我并不相信自杀这种流行病,但是,如果这玩意儿老在眼前杵着——真的,有时候就不免有一种诱惑力。”
“别说这个了。”他说,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
“我不是说我自己,”我也站起来,加了一句,“我决不会用它。哪怕给我三条命,——也不够我活的。”
“您就多多地活吧。”他似乎突然冒出了这句话。
他心不在焉地微微一笑,接着便奇怪地迳直向前屋走去,倒像他在领我出去似的,当然,他并没有发现他在做什么。
“祝您心想事成,克拉夫特。”我说,已经走到了楼梯上。
“这倒可能。”他坚定地回答。
“再见!”
“这也有可能。”
我记得他向我投来的最后一瞥目光。
三
总之,这就是许多年来,我的心为之怦怦跳动的那个人!我希望从克拉夫特那儿听到什么呢,难道就这样一些新闻吗?
从克拉夫特那里出来,我简直饿坏了,夜幕已渐渐降临,可是我还没吃午饭。于是我就在这里,在彼得堡老城区,在大马路,走进一家小饭馆,为的是花它二十戈比,最多二十五戈比——再多,我就无论如何不许自己乱花了。我给自己要了份菜汤,记得喝完菜汤后,我就望着窗外发呆;屋里有很多人,散发着一股烧糊了的油烟味、饭馆里的餐巾味。真恶心。我头顶上则挂着一只鸟笼,里面养着一只不会唱歌的夜莺,在用嘴啄着笼底,一副抑郁寡欢和若有所思的模样。隔壁是一间台球房,十分吵闹,但是我却坐在那里,冥思苦想,想得出了神。这时正赶上日落(我不喜欢日落——为什么克拉夫特感到奇怪呢?),日落使我产生了一种新的,预先没料到的,完全与此时此地不相容的感觉。我仿佛总是依稀见到我母亲那静静的目光,以及她亲切的眼神,已经整整一个月了,这眼神老是那么怯怯地注视着我。最近一段时间,我在家里的表现一直很粗暴,主要是对她;我的粗暴本来是冲韦尔西洛夫去的,但是我又不敢,按照我的卑鄙习惯,却拿她做了出气筒。我甚至把她都吓坏了:每逢安德烈·彼得罗维奇进屋,她就怕我出言不逊,冒犯了他……因此她总用一种恳求的目光注视着我。十分奇怪的是,现在,在饭馆里,我才头一次弄懂,为什么韦尔西洛夫对我称你,而她则对我称您?过去,我也对这点感到奇怪,而且是朝对她不利的方面去想的;而这时,我想得有点特别——净是一些奇怪的想法,纷至沓来,钻进我的脑海。我坐在原地不动,坐了很长时间,直到暮色四合。我也想到了妹妹……这对于我是一个十分痛苦的时刻。无论如何必须当机立断!难道我就没法当机立断吗?既然他们自己都不想要我,那就一刀两断,这又有什么难的呢?母亲和妹妹也不要我?但是,我无论如何不会撇下她们不管——不管事情发生怎样的变化。
这话没错,自从这人在我幼年时出现在我生活里,也就是说,仅出现一刹那,他的出现就成了那命定的推动力,并由此产生了我的意识。如果当时我没有遇见他——那我的头脑,我的思维方式,我的命运,说不定就会是另一种样子,尽管我的性格已由我的命运决定,这是我无论如何躲不开的。
但是,到头来,这人却只是我的一个幻想,从小产生的一个幻想而已。这是我自己把他想象成这样的,而事实上他完全是另一种人,堕落至极,远远低于我的想象。我来找的是一个纯洁的人,而不是这种人。当我还小的时候,有一回我见到了他,就在这么一个短短的瞬间,我怎么会这么死心塌地地爱上他的呢?这个“死心塌地”必须消失。将来,如果篇幅允许,我会细细地给你们描写我们这头一回见面的情况;这是一个无聊至极的插曲,一点意思都没有。可是我却把它想成了一座巍峨的金字塔。我开始建造这座金字塔的时候,还小,还盖着儿童盖的毛毯,当快要入睡的时候,会哭和幻想——幻想些什么呢?——我也不知道。幻想我被人遗弃了?幻想人家折磨我?但是,折磨我的时间并不长,只有短短的两年,在图沙尔的寄宿学校。当时,他把我往那儿一塞就走了,而且一去不返。后来就没人来折磨我了,甚至相反,我自己却傲视一切,不把同学放在眼里。直到现在我也受不了那种自怨自艾的孤儿的处境!再没什么比扮演这样的角色更叫人恶心的了,什么孤儿呀,私生子呀,所有这些被抛弃的人呀,以及这整个窝囊废,对这样的人我从来就没有恻隐之心,可是他们却忽然神气活现地站到公众面前,开始悲悲戚戚,但却是用一副教训人的口吻号哭起来:“你们看哪,人家是怎么对待我的呀!”我恨不得把这些孤儿们狠狠地揍一顿。在这类丑恶的老一套人中间居然没有一个人懂得,如果他们闭上他们的鸟嘴,不哭不号,也不屈尊诉苦的话,他们反而会显得十倍地高尚。既然你屈尊这么做了,那你这个爱情之子,就活该。这就是我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