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讲得很好,而且使我生动地想起了一切,”韦尔西洛夫一字一顿地说道,“但主要是,你的故事使我十分诧异,其中竟有这么多古怪的细节,比如说我欠了许多债。我们且不说这些细节已经有伤大雅,我不明白,这些细节你到底是怎么搜集到的?”
“细节?怎么搜集到的?我再说一遍,这整整九年,我只做了一件事,就是千方百计地搜集有关您的各种细节。”
“真是奇怪的供认和奇怪的消磨时间的方法!”
他转过身子,半躺在安乐椅上,甚至还稍微打了个哈欠,是不是存心,我不知道。
“怎么样,继续说下去?继续讲我怎么想从图沙尔那儿逃跑,去找您?”
“不许他讲,安德烈·彼得罗维奇,让他闭嘴,把他赶出去。”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发作道。
“不行,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韦尔西洛夫威严地回答道,“阿尔卡季显然有什么打算,因此必须让他把话说完。您就让他说吧!说出来了,也就卸下了包袱,对他来说,主要是要把肩上的这包袱给卸下来。开讲吧,我的亲爱的,开始说你的新的经历,我只是说:新的经历;你不用担心,我知道它的结局。”
四
“我逃跑,也就是我想逃出去找您,这事很简单。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您记得不记得,我入学后过了约莫两星期,图沙尔给您写过一封信,——不记得了?后来,这封信,玛丽亚·伊万诺芙娜给我看过,它也在已故的安德烈尼科夫的文件里。图沙尔忽然醒悟过来,他收的学费太少了,因此他在自己的信中向您‘郑重’宣告,在他的学校里受教育的都是公爵和枢密官们的子弟,因此他认为收留一个像我这样出身的人做学生,有失他的学校的身份,除非给他加钱。”
“Moncher,你本来可以……”
“噢,没什么,没什么,”我打断道,“我不过是稍许说两句关于图沙尔的事。您答复他的时候,已经过了两星期,您已经下乡,您是从乡下给他回信的,您坚决拒绝了。我记得,当他跑进我们教室时,满脸涨得通红。这是一个十分矮小、长得十分结实的法国佬,年约四十五岁上下,的确出身巴黎,不用说,是出身鞋匠,但是很早以前他就来到莫斯科,正式担任法语教师,甚至还有文职官衔,为此我曾经感到非常骄傲,——不过,这是一个非常不学无术的人。至于我们这些学生,在他那里,一共就六名;其中倒的确有一个学生是莫斯科某枢密官的什么外甥,而我们全都住在他家,完全像是他的家庭成员,而且大半由他夫人来照管;他夫人是某个俄国官吏的女儿,是个惯会装腔作势的女人。在这两周内,我在同学们面前大大地摆阔了一番,自吹自擂地夸耀我有一件蓝色的常礼服,和我有一个好爸爸安德烈·彼得罗维奇,他们问我,为什么我姓多尔戈鲁基,而不是姓韦尔西洛夫。——我一点都不感到尴尬,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安德烈·彼得罗维奇!”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几乎用威胁的声音叫了一声。相反,我母亲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她显然希望我继续说下去。
“Ce图沙尔……现在我还真的想起来了,这是一个十分矮小和手脚不肯停的主儿,”韦尔西洛夫懒洋洋地嘟囔道,“但当时却有人向我大力推荐他……”
“Ce图沙尔手里拿着信,走到我们坐的那张大橡木桌子跟前(当时我们六个人都坐在这桌旁背诵什么东西),紧紧地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把我从椅子上拽了出来,又吩咐我拿起自己的练习本。‘你的位置不在这里,在那里。’他向我指了指由前室往左的一间很小的屋子,那里只有一张普通桌子,一把藤椅和一张漆布面的长沙发——就像我现在住的楼上那间阁楼一样。我惊奇地搬了过去,心里很胆怯:还从来没人对我这么粗暴过。过了半小时,当图沙尔走出教室后,我又跑过去与同学们眉来眼去地耍笑;当然,他们在笑我,但是我没有察觉,还以为我们笑是因为我们开心。这时候,图沙尔猛地冲进来,一把揪住我的头发,就把我往外拽。‘不许你跟贵族子弟坐一起,你出身卑贱,跟用人差不多!’接着他就非常疼地朝我那胖乎乎的、红红的脸蛋上打了记耳光。他顿时觉得,这很解气,于是又打了第二下,第三下。我放声大哭,我感到十分惊奇。我用两手捂着脸,坐了整整一小时,哭呀,哭呀,哭个不停。我怎么也弄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不明白,一个像图沙尔这样并不是坏人的人,一个甚至十分拥护俄国农民解放的外国人,竟会打一个像我这样的傻孩子。然而,我只是感到惊奇,而不是感到受了侮辱。当时,我还不会感受侮辱。我觉得,我可能是做了什么坏事,淘气了,但是只要我改了,他们就会原谅我,于是我们大家又会忽然变得很开心,又可以到院子里去玩耍,又可以十分快乐地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