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要是我知道这事……”韦尔西洛夫拖长了声音说,脸上露出一丝有点疲乏的人的漫不经心的笑容,“不过,这个图沙尔也真混蛋!不过,我还是没有失去希望,希望你能设法振作起来,终于能原谅我们这一切,那咱们又可以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了。”
他毫不含糊地打了个哈欠。
“我又没有责怪您,根本没有呀,而且,请相信,我并不抱怨图沙尔!”我叫道,有点语无伦次,“再说,他打我也不过一两个月的时间。我记得我总想用什么办法去讨好他,跑过去吻他的手,一边吻一边哭。同学们都笑话我,看不起我,因为有时候图沙尔便开始趁机利用我做他的奴仆,让我在他穿衣的时候给他递衣服。这时,我的奴性就本能地对我起了作用:我拼命巴结他,一点也不感到屈辱,因为我还不懂什么叫屈辱,甚至直到现在,我还感到奇怪,当初我竟会笨到这样的地步,竟不懂得我和他们大家是不平等的。不错,同学们当时已经使我明白了许多道理,是个很好的教训。到后来,图沙尔已经不爱打我的耳光了,他更爱从背后用膝盖顶我的屁股,而过了半年,有时候甚至还对我很亲热;只是间或,每月一次,他肯定会揍我一顿,为了提醒我,别忘乎所以了。很快,他也让我和其他孩子坐一起了,也让我同他们一起玩了,但是,在这整整两年半中,图沙尔一次也没有忘记我们在社会地位上的差别,虽然不很经常,但还是常常使唤我替他做这做那,我想,他这样做,正是为了提醒我别忘了我是谁。
“我逃跑,也就是说我想要逃跑,已经是在这两个月之后又过了五个月的时间。一般说,我这人一辈子都优柔寡断,拿不定主意。当我躺到床上,钻进被窝,我就开始想您,安德烈·彼得罗维奇,而且只想您一个人;我也莫名其妙这究竟是怎么搞的。我甚至做梦都梦见您。主要是我一直在热切地盼望,有一天,您会走进来,我扑到您身上,您就会把我带走,离开这鬼地方,把我带到您那儿,带进那间书房,于是我们又可以去看戏了,等等,等等。主要是我们再不分开了——这才是最主要的!可是第二天一早,睡醒过来,又忽然开始了同学们的嘲笑和蔑视;其中有个人甚至还干脆打我,硬逼我把靴子递给他,替他穿靴子;他用最难听的话骂我,尤其是竭力向我说明我出身低微,给所有的听众寻开心。后来,图沙尔这人终于出现了,我心里便油然升起一种忍无可忍的感觉。我感到,这里的人是永远不会原谅我的,——噢,我已经开始稍许懂得,他们不能原谅我的到底是什么,而我又究竟错在哪!于是我终于决定要逃跑。我朝思暮想地足足幻想了两个月,终于拿定了主意;那时是九月。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同学们都回家过周末了,这时我就悄悄地、仔细地包了一个包袱,带上我最必需的东西;钱我有,两个卢布。我想等到天黑:‘那时候我就下楼,’我想,‘先走出去,然后就远走高飞。’到哪去呢?我知道,安德罗尼科夫已经搬到彼得堡去了,于是我决定先去找到法纳里奥托娃住在阿尔巴特街的那座公寓;‘夜里就随便找个地方度过一宿或者坐一宿,到早晨,再在那栋公寓的院子里随便问个什么人:现在安德烈·彼得罗维奇住哪儿,如果不在莫斯科,那在哪座城市或者哪个国家?没准,会告诉我的。我就去找他,然后就在另一个什么地方随便问个人,应当出哪个城门,如果必须到某某城市去,那我就先出城,然后再走呀,走呀。我要一直走下去;要过夜,就随便找个什么地方,在灌木丛里过一夜,而吃,那我就只吃面包,两个卢布的面包足够我吃很长时间了。’但是,星期六,怎么也跑不出去;不得不等到第二天,到星期天再说,好像故意安排好了似的,图沙尔和他老婆星期天到什么地方去了;全家就只剩下我同阿加菲亚两个人。我苦苦地等待天黑,我记得,我坐在我们那间客厅的窗前,看着满是木屋、尘土飞扬的街道,以及不多的几个行人。图沙尔住的地方很偏僻,从窗子里就看得见城门:该不是就是这城门吧?——我恍恍惚惚地想。太阳正在下山,红红的,天很冷,风很大,就像今天这样,刮起了沙尘暴。天终于全黑了,我站在圣像前,开始祈祷,不过要快,要快,我急忙付诸行动;拿起包袱,踮起脚尖,从吱嘎作响的我们的楼梯上下来,心里直打鼓,可别让阿加菲亚在厨房里听见我的脚步声。房门用钩子钩上了,我开了门,突然——漆黑的夜,黑糊糊地展现在我面前,像一大片无边无际、不可知的凶险,而北风吹来,猛一下刮走了我的帽子。我已经走出了门;但是在对面的人行道上,有一个骂骂咧咧的行人走过,发出嗄哑的、醉醺醺的吼叫;我站住了一会儿,看了看,又悄悄地回来,悄悄地上了楼,悄悄地脱了衣服,放下包袱,脸朝下趴在床上,既没有流泪,也没有思想,于是就从这一刻起,我开始懂得一个道理,安德烈·彼得罗维奇!也就是从这一刻起我认识到,我除了是个奴才以外,还是个懦夫,于是,也就从这一刻起开始了我真正的、正确的成长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