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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有幸在古巴廖夫先生处见到您,”他说,“他没有给我们介绍,所以如果您允许的话,我就自我介绍一下:波图金,曾在圣彼得堡财政部任职的退职七等文官。希望您不会见怪……我,一般地说,没有这种贸然和别人攀谈的习惯……不过跟您嘛……”
说到这里波图金有些踌躇,叫侍者给他拿一小杯樱桃酒来。“壮壮胆。”他笑着添了一句。
李特维诺夫特别注意地看了看这张新面孔,这是今天碰到的所有那些新面孔里最后的一个。他立刻心里想:“这一个跟那些不一样。”
确实不一样。他面前坐着一个宽肩膀的人,两条短腿,上身宽阔,长满鬈发的头无精打采地低垂着,两道浓眉下是一双绝顶聪明而又非常忧郁的眼睛,线条分明的大嘴,不甚整齐的牙齿,还有一个被人称作“土豆”的纯粹俄国式的鼻子。他那两只纤瘦的手正依次抚摸着桌沿。这个人,外表看来有点笨拙,甚至粗野,但肯定不是一个平常的人。他衣着随便:老式的礼服穿在他身上像条麻袋,领带也歪在一边。李特维诺夫对他那种突如其来的信任不仅没有感到冒昧,反而暗自得意:不能不觉察到,这个人并没有跟生人纠缠的习惯。他给李特维诺夫的印象很奇特:在他心里激起了尊敬、同情,还有一种不由自主的惋惜之情。
“这么说,我并没有打扰您?”他又说了一遍,声音柔和低沉,略带几分嘶哑,和他整个体形非常相称。
“哪儿的话,”李特维诺夫说,“相反,我很高兴。”
“真的吗?噢,那么我也很高兴。我听到不少您的情况,我知道您在研究什么,知道您的志愿。不错啊,怪不得您今天没有说话。”
“您好像也说得不多。”李特维诺夫指出。
波图金叹了一口气。
“人家已经说得够多了。我听着。那么,”他沉默片刻,然后有趣地扬起双眉,说道,“您喜欢我们这种乱哄哄的嘈杂吗?”
“真是乱哄哄的。您说得真妙。我始终想请教请教这些先生,他们这样忙忙碌碌,究竟为了什么?”
波图金又叹息一声。
“问题正在于此,连他们自己也弄不明白。若在过去的时代,就会这样说他们:‘他们哪,是崇高目的的盲目工具。’而现在,我们采用的形容词就更不客气。请注意,我一点也没有责怪他们之意,我只是想说,他们全都……就是说,几乎、几乎全都是些好人。就说苏汉奇柯娃太太吧,我知道她有许多优点:她把自己最后的钱财统统给了两个贫苦的侄女儿。即使她是出于好虚荣、爱出风头的动机吧,可您也得承认,这对一个女人来说,是一种惊人的自我牺牲,因为她自己并不富有啊!至于毕沙尔金先生那更是没得话说:他那区里的农民们一定会送给他一个西瓜般大的银杯,也许还有一张把他画成天使的圣像。虽然,他会在答谢词里说,他不配享有这种荣誉,但他说的不是真话:他完全应当享有这种荣誉。至于您的朋友庞巴耶夫先生,他的心非常好,他就跟诗人亚兹珂夫一样——据说,这位诗人捧着书本喝着白水,一边却在歌颂豪饮——虽然没有什么可高兴的事,但他仍是兴高采烈。渥罗希洛夫先生也是最善良的,跟他学校里所有的人,所有荣誉榜上有名的人一样,他确实是科学的传令官,文明的传令官,甚至连沉默的时候都有一种要辩论的神情,可他还那么年轻!是的,是的,这些人都非常优秀,可是毫无出息。原料都是第一流的,可是做出菜来不中吃。”
李特维诺夫越来越惊讶地听着波图金,他讲起话来不慌不忙,很有自信,无论从问题的提法,口气的转换,等等,都说明他不仅善于说话,而且愿意说话。
真的,波图金是既爱说又会说,不过,他像是一个已经被人生磨尽自尊的人,以哲学家的豁达在静静等候投合心意的机遇。
“是啊,是啊,”他带着他特有的,虽然沮丧但并不过分痛苦的幽默,又开口说起来了,“这一切都很奇怪。我还要提请您注意一点。譬如,若有十个英国人聚在一起,他们立刻谈起海底电报、纸张税、灰鼠皮的鞣制法,也就是说,谈论一些有益而明确的题目;若是十个德国人——唔,那么出现的当然是石勒斯物霍斯丁和日耳曼的统一;十个法国人聚在一起——那么不论怎样闪烁其词,谈话不可避免地要涉及‘风流韵事’;至于十个俄国人聚集一起嘛,立刻就出现这个问题——您今天有幸亲自证实了这一点——关于俄国的作用及前途的问题,而且非常泛泛,从丽达的蛋讲起,既无论据又无结论。他们把这个不幸的问题嚼来嚼去,像是小孩子嚼一块橡皮似的:既无滋味,又无好处。哦,当然啰,逢到这种场合总要谈到腐朽的西欧。想想看,竟有这等怪事!西欧,它在各方面都把我们打垮了——可还说是腐朽!如果我们真的是在藐视它也好,”波图金继续说,“否则这一切统统是空话和谎言。我们对它骂归骂,可是偏偏只尊重它的意见,也就是说,实际上是那些巴黎浪荡公子的意见。我有一个熟人,我看是一个好人,一家之主,已经不算年轻了。他有好几天情绪低落,因为他在巴黎的一家饭店里点了uneportiondebiftekauxpommesdeterre,当时有一个真正的法国人喊道:‘Garonbiftekpommes!’我的朋友羞得满脸通红!后来他到处叫:‘Biftekpommes!’而且还教别人也这么叫。咱们从草原来的年轻人走进巴黎妓院的不名誉的客厅时那副诚惶诚恐的样子,连娼妇看了都为之吃惊……我的老天!他们心想,我这是在什么地方?真是在安娜·黛丝里昂家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