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您说,古巴廖夫在此地呢。”苏汉奇柯娃尖声叫嚷,眼珠子快跳出来了。
李特维诺夫仍然纹丝不动。
“喂,听着,李特维诺夫,”庞巴耶夫终于说,“此地不光是古巴廖夫一个,有整整一批最最杰出、最最聪明的年轻人,俄国人——全都从事自然科学,全都有最高尚的信念!天哪,哪怕是为了他们,你也该留下来。此地还有,例如,那位……嗐!名字忘啦!不过,这位可简直是天才!”
“嗐,别理他,别理他,罗斯吉斯拉夫·阿尔达里奥内奇,”苏汉奇柯娃插嘴了,“别理他!他们瞧瞧,他是个什么人;他一家子都这样。他有一个姑姑,起初我以为她是个聪明人,前天我跟她一起到此地来的。她刚从此地到巴敦去的,瞧,已经又回来啦——我又跟她同路到这儿来,盘问了她半天……你们信不信,从这个骄傲的女人嘴里一句话也问不出来。讨厌的贵族!”
可怜的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竟然成了贵族!她能料到会有这样的羞辱吗?
但是李特维诺夫一直默默无言,转过头去,把帽子盖到眼睛上。火车终于开动了。
“总得说句告别的话吧,你这个石头人!”庞巴耶夫叫了起来,“这真不像话!”
“废物!傻瓜!”宾达索夫号叫起来,火车越开越快,所以他可以肆无忌惮地骂人,“守财奴!废物!穷得叮当两响的乡巴佬。”
最后一个名称,不知道是宾达索夫当场发明的呢,还是从别人那里转手而来的,总之它使得旁边那两个从事自然科学、最最高尚的年轻人大为欣赏,因为几天以后,这个名称就出现在当时在海德堡出版的,名叫《A tout venant je crache》!或是《上帝若不泄露,连猪都不会来吃》的俄文定期刊物上。
可是李特维诺夫仍旧一再念叨着原来那个字:烟、烟、烟!他想,现在海德堡有一百多个俄国留学生,他们学的是化学、物理、生理——别的方面听也不愿听……可是过上五六年,这批名教授的讲座上连十五个人也没有了……风向一转,烟就朝另一方一拥而去……烟……烟……烟!
将到夜半,他经过凯塞尔。难以忍受的愁闷和沉沉黑夜一起朝他猛烈袭来,他缩在车厢的一角哭起来。他久久地流着眼泪,这非但不能使心头轻松,反而更加变本加厉地撕裂着他的心。而就在此刻,在凯塞尔某旅舍里,发着高烧的达吉雅娜躺在床上,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守在她身旁。
“达妮雅,”她说,“看在上帝面上,让我发个电报给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吧。让我去吧,达妮雅!”
“不,姑姑,”她回答,“不必了,别怕。给我点水,很快就会好的。”
果然,一周以后,她恢复了健康,于是两位女士又继续自己的旅途。
27
李特维诺夫在彼得堡或莫斯科都没有逗留,直接回到了自己的庄园。他见了父亲不由得大为吃惊:父亲竟会如此憔悴衰颓。老人见到儿子的那份欢喜,正如一个生命将尽的人所能达到的程度,他立刻把混乱极顶的家业完全交给他,又勉强支撑了几个星期,就离开了尘世。李特维诺夫独自住在庄园主颓败的小厢房里,怀着一颗沉重的心,没有希望,没有热情,也没有金钱,开始经营农事。在俄国,经营农事是众人熟知的一件不愉快的事,我们不必对李特维诺夫的苦恼多费笔墨。改良和革新当然是提也不用提,他从国外学来的知识的运用也搁置到不可知的未来,穷困逼迫他苦苦度日,做各种各样的让步——无论是在物质上抑或在精神上。新的不行,而旧的早已丧失全部力量,无能碰上了粗制滥造,整个生活动荡不安,仿佛一个泥淖沼地,唯独一个伟大的字眼“自由”,像上帝的天风吹拂在水面。首先需要的是耐心,而且这种耐心不是消极的受难,而是积极主动,坚忍不拔,也要使点手段,耍点滑头……这对于李特维诺夫,特别是处在他目前的精神状态,更是加倍的沉重。他连生活的愿望都所剩无几了……哪儿来的愿望去张罗、去工作呢?
但是一年过去,又一年过去,开始了第三年。伟大的思想逐步实现,化成血和肉:播下的种子开始萌芽,它的敌人——无论是公开的还是隐秘的,再也不能将它践踏。李特维诺夫本人呢,他虽然最后把大部分土地按对分制交给农民,那就是说从事一种简陋而原始的农业经营,但是他也还做了一些事情:恢复了工厂,办了一个小小的农场,雇用了五名工人——曾达到过四十名——偿还了主要的私人债务……而且他的精神也逐渐康复:他又开始像过去的那个李特维诺夫了。确实,一种深深隐藏的忧郁感始终没有离开他,照他的年龄来说,他是太抑郁寡欢,把自己关在狭窄的小圈子里,断绝了往昔的一切关系……然而死沉沉的冷漠消逝了,他又像活人一样在人群中奔忙活动,往昔控制着他的迷恋也失去了最后的痕迹:巴敦所发生的一切对他宛如梦境……那么,伊琳娜呢?她的形象也逐渐淡薄,消失,李特维诺夫只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在渐渐把伊琳娜的形象缠绕着的迷雾下面,隐藏着什么危险的东西。关于达吉雅娜,时时有消息传到他耳朵里,他晓得她现在跟姑妈定居在自己的领地上——离他二百里,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很少出门,也几乎不接待客人,可是却安宁而健康。有一天,那是五月里一个美好的日子,他坐在书房里冷漠地翻阅着最近一期彼得堡杂志,仆人进来向他禀报老叔叔来了。这个叔叔是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的堂兄,不久前访问过她。他在李特维诺夫家旁边买了一座庄园,现在他正要往那里去。他在侄儿家一住几天,谈了许多达吉雅娜的近况。他走后第二天,李特维诺夫就写了一封信给她,这是他们分手以来的第一封信。他请求恢复他们的交往,哪怕是书信往来,同时还期望知道,他是否应当永远抛弃有一天能和她见面的念头?他忐忑不安地等待回音……回音终于来了。达吉雅娜友好地回答了他的问询。“若是您打算来看看我们,”她在信尾写道,“那么欢迎您来:俗话说,即便是病人,聚在一起也比独处要轻松。”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也附笔问候。李特维诺夫像孩子一样欢喜,已经有很久没有什么事使他的心这样高兴地跳动了。突然间他觉得又轻快又明亮……真像是太阳升起,驱散了夜的黑暗,和风伴随阳光吹拂着苏醒的大地。整整这一天李特维诺夫笑容满面,甚至当他巡视农场,发出命令时也如此。他立刻动手整理行装,两周以后,他已出发去看达吉雅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