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巴耶夫抬起了头,赶快拭去泪水。
“好呀,我亲爱的,”他低声地说,“刚说‘你好’就该说‘再见’了!……你听,他们在叫呢。”
“你怎么会到这儿来的呢?”李特维诺夫问,“这是什么意思?我以为他们叫的是个法国人呢……”
“我在他们那儿……管理家务,管家,”庞巴耶夫回答,手指着驿站那边,“为了开玩笑,我就变成了法国人。老兄,有什么法子!没饭吃,分文全无,不得不套上枷锁。顾不上自尊心了!”
“他早就回国了吗?他怎么能离开自己那些老伙伴呢?”
“嗐,老兄!如今一切都扔在一边了……气候变了……苏汉奇柯娃,玛特辽娜·库兹明尼施娜,简直是让他揪着脖子撵了出去。她悲悲切切地去了葡萄牙。”
“去葡萄牙?这不是荒唐吗?”
“不错,老兄,去了葡萄牙,带着两个玛特辽娜分子。”
“带着谁?”
“玛特辽娜分子,大伙都这样称呼她那一派的人。”
“玛特辽娜·库兹明尼施娜有派?人数多吗?”
“也只有这两个人。他回到这儿快半年了。别人都被压垮了,唯独他好好的。跟哥哥住在农村里,你就该听听他现在的……”
“庞巴耶夫!”
“来了,斯捷潘·尼古拉耶维奇,来了。你呢,亲爱的,过得挺得意,蛮享福吧!哦,谢天谢地!你现在到哪儿去?……哦,没想到,没猜着……还记得巴敦吗?哎哟,那才叫好日子哪!对了,你还记得宾达索夫吗?想得到吗?他死啦。他当了消费税征收员,有一次在小饭铺里跟人打起来;人家用台球杆子打破了他的头。是的,是的,现在日子不好过!不过我还要说:罗斯……我们的这个罗斯啊!你就看看这一对蠢鹅吧!全欧洲也找不出这样的,真正的阿尔扎玛斯种!”
庞巴耶夫说完这句热情洋溢的话,马上跑进驿站,那里正叫着他的名字,肆无忌惮地辱骂着。
当天黄昏时分李特维诺夫到了达吉雅娜的村子。他从前的未婚妻的小屋坐落在小山岗上,四周都是新辟的花园,山下有一条小溪流过。这座小房也是新的,刚造好,隔着小溪和田野远远可以望见。李特维诺夫远在两里之外就看见它的尖顶阁楼和一排在夕阳里闪耀着红色余晖的小窗。他从最后一个驿站开始就已感到一种隐秘的激动,但此刻他简直是慌乱起来,一种多少有些惶恐的、愉快的慌乱。“她们会怎么接待我,”他想,“我又怎么见她们呢?……”为了排遣情怀,他跟车夫攀谈起来,这是个稳重的庄稼汉,蓄着银白胡子,他讨了三十里的车钱,其实这段路程还不到二十五里。李特维诺夫问他知不知道谢斯托娃家的女主人。
“谢斯托娃家的?怎么不知道!女主人心地好,没说的!还替我们庄稼人看病呢。我说的是真话。她们是医生!全区的人都来找她们。真的。不断地来。譬如说,要是有人生病,有人受了伤或是别的什么毛病,马上就去找她们,她们马上就给敷药,或是给药粉、药水——马上就好了,挺管用。可是不能送点什么表表谢意。我们,她们讲,这可不能答应,我们又不是为了钱。她们还办了一所学校……嗐,这可是个无用的东西。”
车夫说话的时候,李特维诺夫一直两眼盯着小屋……一位穿白衣服的女人走到阳台上,站着站着,又走进去了……“这莫非是她?”他的心怦怦直跳。“快!快!”他对车夫叫嚷着。车夫策马奔去。再过一会儿……马车驶进敞开的大门……台阶上已经站着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她忘情地拍着手连连叫喊:“我先认出来的,是我第一个认出来的!是他!就是他!……我先认出来的!”
李特维诺夫没等跑来的小厮替他打开车门,一步跳下车来,匆匆地拥抱了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然后奔跑进屋,穿过前厅,进了客厅……在他面前,站着羞答答的达吉雅娜。她那善良而温存的眼睛瞥了他一眼(她消瘦了一些,然而对她更合适),朝他伸出一只手来。但他并没有去握她的手,一下跪倒在她面前。她完全出乎意料,简直不知道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才好……热泪涌上她的眼睛。她吓了一跳,但是脸上却洋溢着喜悦的光辉……“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这是怎么了,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她说……而他仍然不停地吻着她的衣裾……感动地回忆起在巴敦,他也曾像这样跪倒在她足下……但那是过去——现在是现在!
“达妮雅,”他反复地说,“达妮雅!你饶恕我了吗,达妮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