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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要出远门,盘算着要带哪些不可缺少的东西上路,想想还有什么,别落下了哪一样。
汪可逾反其道而行之,从母亲肚子里出生以后所有东西,一样也不带去,绝对的。想想还有什么?从她腿上的骨伤看,那一副小夹板至少还需用两至三个月。管不得那么多了,立刻取掉。
接下来,又要求用冷水给她擦洗全身。曹水儿拆掉一套棉军服,一小块一小块撕下棉花,蘸着泉水从头到脚仔细擦洗,一遍又一遍,直到身体擦红了。连每一个手指甲、脚指甲,也都用竹签剔过了。
汪可逾要骑兵通信员靠近她,沉默了一阵她说:“曹水儿,我的好兄弟!我困得要命,我要睡了。你也打个盹儿吧,好不好?”
“好!我也正想打个盹儿呢。”骑兵通信员随口答应。
紧跟着他想到,不对!汪参谋亲切地称呼他“我的好兄弟”!很有些不同寻常,听得出带有依依惜别的意思,岂不明白是在向你辞行吗?曹水儿一下跳起来,大呼:“汪参谋!汪参谋!汪参谋啊!汪参谋啊!”
晋冀鲁豫野战军独立第九旅司令部参谋汪可逾停止呼吸了。
2
骑兵通信员心存一种祈愿,希望能够永久陪同北平女学生小汪,做她的贴身警卫,兼任“星期五”。现在,曹水儿只消将通往前洞的那一块巨大岩石转动一下,后洞即被永远封闭,于是这个神话般美丽的水溶洞,便是这一男一女两位战地之友共同的永久栖身之地,于是轻而易举达成了骑兵通信员曹水儿此生的最大祈愿。
如此圆满的一段人间佳话,理论上是存在的,却并不现实。
这是一宗秘闻,无一人知晓。而流传开来的,不仅不会是一段美好的佳话,最大可能性,是在这一男一女“私自出走”的虚构基础上,更生发出种种传闻。把最卑劣、最龌龊、最骇人听闻的罪名,一股脑儿地倾倒在他们头上。
战争结束以后,如果汪可逾或是曹水儿的亲属心有不甘,前来部队查问亲人的下落,最终将会在独立第九旅实力统计一览表,看到他们名字下注明了两个字——失踪,其外再无任何线索可寻。可不是嘛,他们离开军分区,从此不知去向,只能定为“失踪”。
这位强健干练的“星期五”曹水儿,考虑问题太过实际,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趁女军人遗体尚未僵硬,及早转移到前洞去,稍有拖延就无法运出去了。幸好荆条编织的那条“褥垫”还在,将遗体放在上面,古琴摆在靠边,用荆条固定好了,花了一整天时间,才慢慢运到了前洞。
令曹水儿始料不及的是,转移到前洞来将近二十四小时了,汪参谋的体温一直没有下降,各部分肌肉以及四肢的血管弹性良好,未见一点点僵硬迹象。曹水儿先是吓了一跳,人究竟算是在,还是可以说已经过去了呢?
3
汪参谋体温在慢慢冷却下来,却又并不是那么冰凉冰凉的。一个星期过去,额头上出现圆形紫色斑,手指尖明显有充血,皮肤开始松弛,皮下逐渐显现红色液体在流动。但身体仍保持了极好的弹性,一些主要关节,特别是颈关节一直未僵硬,头部可以灵活地转动。
愈加令人惊讶的是,汪参谋头顶冒出了新生的头发茬儿,眉毛也长出来了。弹古琴的人左手要按琴弦,从不留指甲的,现在反而长出来好长了。曹水儿立即用匕首为她修剪了指甲,仿佛她等着要弹琴似的。
十天以后,皮肤下面显现出充气现象,全身犹如气囊。随后身体各个部分表皮出现破损,大量淡红色液体排出体外。一个月出头,充气现象逐渐消退,内部液体基本上外排已尽。躯干四肢恢复原状,面容如初,自然安详,成为紫红色晶莹透明的干燥遗体。全身未见任何腐败迹象,也没有一点点不好的气味。
曹水儿以为,遗体呈晶莹透明状,只不过是出于他本人的感觉。在昏暗光线下,他用手电筒照射脚掌,如玉雕一般泛出浅淡的血色光亮。记得夜行军途中,汪参谋脚上扎了一根刺,要他帮助挑出来。手电筒照射之下,正如现在所看到的脚掌一模一样,每一个趾头都像是一个点燃着的小灯笼。
人类遗体长久保存,通常有几种情况。一是施行现代医学防腐处理;二是长期冰冻;三是在沙漠中或在埃及金字塔内等特殊条件下成为木乃伊;四是宗教徒坐化,经密封处理深埋地下。汪参谋与这四种情况不同,她始终处于自然环境中,不曾离开过这个溶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