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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序曲同步之尾声

时间:2022-12-21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梁晓声 点击:
牵风记(全文在线阅读) >   与序曲同步之尾声

  战争结束,中、高级将领们早着手在编织升级版的凯旋门之梦。而醉心于军事指挥艺术的齐竞,多年来却心灰意冷,无声无息,彻底把自己封闭起来了。他甚至于发出了这样一个非正式公告:“谁都不要来,哪里也不去!”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陪伴老将军的,是汪可逾留下的那一张宋琴。琴身早已是残破不堪,唯独靠外面的一根“宫弦”,亦即减字谱上所指的“一弦”,尚可弹拨出声音。老人每天晚间就寝之前,必不可少的,要坐在琴桌前面,久久抚摸着古老的宋琴,间或弹出一两个空弦音。

  齐竞特别喜欢养猫,先后有三四只可爱的小猫,在这位老军人身边,享受了它们各自应有的寿数,与老人依依惜别而去。现在,与老爷子形影不离的一只布偶猫,毛发重点色是丁香色,海水一般的蓝色双目微微上扬,是猫类中少见的“丹凤眼”。性情温顺安详,知道怎样适应于老主人的生活状况,所有动作都是不声不响的。

  老战友们劝告他多走动走动,齐竞总是解释说:“抗战八年,加解放战争三年,接着是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差不多忘记方块字了,我得坐下来好好读几本书。和老同志交流太少,很对不起!”

  他玩命地找书来看,这倒是实情。图书馆借不来的,只得掏腰包去买。为了节省开支,常常把读过的书拿到旧书市上去,以定价三分之一,换旧书回来。其中一本旧书封面扯掉了,连书名都没有,在封面下的空白页上写有这样两句言语:“被揉皱的纸团儿,浸泡在清水中,会逐渐逐渐平展开来,直至回复为本来的一张纸。人,一生一世的全过程,亦应作如是观。”

  并非出自古老的经卷,也不是什么具有研究价值的碑文石刻。想来是前一位读者引述自正文,以楷体字规规矩矩抄写在这里的。或是读后摘其要者,记录下了自己的心得与感受。无从考证,不妨就称之为“空白页寄语”好了。

  记得汪可逾讲起过,她父亲正要写一幅行草,医院来电话了,告知夫人生了一位千金。父亲大喜过望,一时不知所以,裁下的宣纸边揉作一团,本想丢进废纸篓,却丢进盛满清水的玻璃杯里去了,他仰天大笑,好啊!女儿名字有了,就叫“纸团儿”!

  根据小汪的讲述,这位书法家事先并不知道有“空白页寄语”。兴之所至,信手拈来,为女儿取下一个颇有情趣的名字,仅此而已。齐竞感觉,仿佛冥冥之中,书法家与他不曾谋面的一位人士,进行了“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友好合作,由他写出上篇,“空白页寄语”的作者续写了下篇。珠联璧合,一篇完整的箴言美文就此完成。

  齐竞看了一遍又一遍,不禁轻轻读出声来。夜间已经睡下,又打开台灯,聚精会神久久捧读。他身边的工作人员颇觉奇异,不就是几句普普通通的言语吗,为什么竟让他这样精神恍惚,不可自拔?

  齐竞原想以原建制部队名义,为汪可逾举办一次正式的安葬仪式,在大别山主峰下那一棵银杏树旁,立一个石碑以供悼念,由他执笔来起草悼文。拖延几年了,脑子总是空空的,不知从哪里着笔。读了“空白页寄语”,茅塞顿开,一挥而就,定名为《银杏碑》。

  银 杏 碑

  汪可逾 于一九二九年十一月二十六日生于北平市一个诗书之家,一九四五年初入伍,在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独立第九旅司令部任参谋。一九四七年九月九日在一次战斗中受重伤,次年初春逝世于大别山主峰下一个水溶洞中,时年一十九岁。

  人的一生,不外是沿着各自设计的一条直线向前延伸,步步为营,极力进取。而汪可逾却是刚刚起步,便已经踏上归途,直至回返零公里。从呱呱坠地,便如同一个揉皱的纸团儿,被丢进盛满清水的玻璃杯。她用去整整十九个冬春,才在清水浸泡中渐渐展平开来,直至回复为本来的一张白纸。

  与她相识的人,无不希望以她为蓝本,重新来塑造自己。实则她一以贯之的人生姿态,在她本人纯属无意识,莫知其然而然。因此不可复制,别人永远学不会的。只要你着意仿效,便已经什么都不是了。

  所好的是,她的那个标志性微笑总是会随着一缕春风

  浮现在我们面前。

  祝愿汪纸团儿一路走好!

  齐竞泣血顿首敬书

  “一号”与身边几个工作人员闲聊,写完银杏碑文,再没有什么值得他牵挂了。言外之意,他可以撒手人寰了!近来,更常常无缘无故提及一个十分敏感的话题——安乐死。并且考证说,这个词语源于希腊文,真正的含义是“幸福地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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