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劳、忧虑、挫折把可怜的爸爸折磨得不堪重负:他变得多疑而暴躁,常常陷于绝望,也就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了,有一次着点凉,马上就病倒了,他病的时间不长就猝然离世,那么突然,那么意想不到。受此打击,有好几天我们精神失常。妈妈神情恍惚,我都担心她会疯掉。爸爸刚一死债主们就好像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成群结队纷纷登门讨债。我们把所有的东西统统给了他们。我们把在彼得堡城郊的那所小房子也卖了,那是爸爸在我们搬到彼得堡半年之后买的。我不知道剩余的债务是如何了结的,不过我们已经失去了安身之地,无家可归,连填饱肚子的食物都没有。妈妈得了重病,日渐消瘦,我们又无以为生,无法养活自己,前面只有死路一条。那时候我刚满十四岁。就在这时,安娜·费多罗夫娜来拜访我们。她一直说她是个女地主,跟我们沾亲。妈妈也说她跟我们有亲戚关系,不过很远。爸爸生前她从来不到我们家走动,如今她来了,眼里含着泪水,对我们表示深切的同情,为爸爸的离世,为我们走投无路的困境感到难过。她还说,这全怪我爸爸,不肯量力而行,急于求成,对自己的力量估计过高了。她表示愿意跟我们更亲近一点,提议忘掉双方不愉快的事;妈妈说从来没有怨恨过她,她听了感动得眼泪汪汪,拉着妈妈去教堂。给“亲爱的”(她这样称呼爸爸)做安魂祭。在这之后,她就庄重地跟妈妈言归于好了。
安娜·费多罗夫娜先把我们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困苦处境大肆渲染了一番之后,便邀请我们到她家,用她的话来说,到她那儿去安身。妈妈表示了感谢,很久拿不定主意;但是因为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也绝不可能做出其他任何安排,最后还是对安娜·费多罗夫娜说,我们接受她的建议,非常感谢。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我们从彼得堡城区搬到瓦西里岛的那天上午。那是秋天的一个晴朗的、干燥的、寒冷的早晨。妈妈泪眼汪汪,我则非常伤心,心都要碎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可怕的苦恼压在我的心头……多么痛苦的时刻……
二
起初,当我们,也就是我和妈妈,还没有在我们新居里住惯以前,我们俩住在安娜·费多罗夫娜家里总觉得生疏和害怕。安娜·费多罗夫娜住在第六大街自家的房子里。这所房子总共有五间正房,其中三间由安娜·费多罗夫娜和我的一位表妹萨莎居住。萨莎是个失去双亲的孤儿,从小由她抚养。再一间屋子由我们住着,最后还有一间紧挨着我们的房子里住着一个穷大学生波克罗夫斯基,是安娜·费多罗夫娜的房客。安娜·费多罗夫娜的日子过得不错,比我们预料的好很多;但是她的财产是一个谜,同样,她干什么营生,这也是一个谜。她总是忙忙碌碌,总是操心的样子,一天乘车出去好几趟;但是她究竟在做什么,为什么事而忙碌,我怎么也猜不透。她交友广阔,认识各种各样的人。常常有客人前来找她,只有上帝才知道这是一些什么样的人,他们总是为了办事才来,停留片刻就走。只要门铃一响,妈妈总是带着我回到我们的屋里去。为此,安娜·费多罗夫娜非常生妈妈的气,不停地数落我们太骄傲,骄傲得离谱了,根本没有骄傲的资本,她能几个钟头不停留地说。当时,我并不理解她指责我们骄傲是什么意思,同样,直到现在我才明白,至少是猜测,当初妈妈为什么下不了决心住进安娜·费多罗夫娜的家。安娜·费多罗夫娜是个穷凶极恶的人。她不断地折磨我们,究竟为什么她邀我们到她家里来,直到现在对我来说还是个谜。开始,她对我们相当亲热,后来看到我们完全无依无靠,走投无路,才凶相毕露,完全现出她的狰狞面目。再后来她对我特别亲热,亲热得甚至令人难受,几乎达到奉承献媚的地步。开始,我和妈妈都忍了。她经常责备我们,动不动就向我们唠叨她的种种恩德。她向别人介绍,说我们是她的穷亲戚,无依无靠的孤儿寡母,是她发善心,出于基督徒的爱心把我们收留下来。吃饭的时候,我们每吃一块东西,她就用眼睛盯着,但是如果我们不吃,那也同样会惹出麻烦来,她说我们穷讲究,挑肥拣瘦,请我们多包涵,就将就着吃吧,总比我们家里的强,她还不停地指责我的爸爸,说他想出人头地,结果落得一个悲哀的下场,害得妻子女儿流落街头,要不是有她这么一位慈悲为怀的亲戚,上帝才知道会是什么结果,说不定就饿死在街头呢。她什么话都说得出来!听她说这些话,与其说是痛苦,还不如说是厌恶。妈妈爱哭,她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在明显地憔悴下去,而我和她还得从早到晚,揽些针线活儿来做,惹得安娜·费多罗夫娜很不高兴。她不停地数落,说她家里不是裁缝店。但是总得穿衣服吧,总得攒点钱留作意外的开支吧,必须得有一点自己的钱。我们攒点钱是以防万一,期望有朝一日能够搬走。可是妈妈干活耗尽了最后的体力,她一天天地衰弱下去。疾病就像虫豸一样,慢慢地吞噬着她的生命,使她一步步走向坟墓。我看在眼里,痛在心上,饱受煎熬,这一切就发生在我的眼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