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思的无限活动并不是一种无止境的空洞过程,本雅明指出在弗里德里希·施莱格尔(本文对奥古斯特·施莱格尔不作讨论以下简称的施莱格尔均为弗里德里希·施莱格尔,下文同)和诺瓦利斯看来,反思的无限性首先指的不是过程的无限性,而是关联(Zusammenhang)的无限性…它与过程在时间上的不可完结性并存,而且先于它。我们在上文提到了诺瓦利斯在《费希特研究》中对反思的考察,对此施莱格尔曾提出相似的论述。施莱格尔将反思的第一阶段(第一次反思)称为“意义”(Sinn)。而完全意义上的真正反思是在第二阶段(第二次反思)才产生的。在《科学论的概念》中费希特将这两个阶段分别称为第一思维和第二思维,第二阶段产生于第一阶段,也就是说,直接通过真正的反思而产生。换言之,第二阶段的思维自己自行地作为第一思维的自我认识而产生与后者之中。在《雅典娜神殿》中施莱格尔将其描述为“意义看到自身而成为精神”。在这个意义上第一思维只为第二思维提供素材,第二思维是思维的思维,它等同于对思维的认识(对思维的思维活动,当时就是对思维的认识),并直接产生于第一思维,它构成了浪漫派反思体系的起点。本雅明继续论述到,浪漫派与费希特的分歧首先发生在对“意识”的界定中,费希特认为“意识”是“自我”,浪漫派却认为“意识”是“自己”,浪漫派放弃了费希特对存在于设立活动之中的本体论意义上的特殊确定,而是把存在与设立扬弃于反思之中,由此浪漫派的出发点是单纯的自己反身思维这一现象。费希特认为反思只在与设立活动有关联时才存在,浪漫派却认为反思就是单纯的思维,它无处不在,它适宜于一切,因为一切都是自己。正是通过这一关系,浪漫派建构起了独特的反思概念。浪漫派与费希特的分歧还发生在对反思意义的界定中,费希特式的反思只存在于绝对命题之中,并认为如果反思在绝对命题之外,那么它就是没有意义的即空洞的。反思只在设定活动中发生时才具有其必然功能,并在这里产生了对象化思维,对费希特来说反思并不是方法,他的哲学的方法更多是在辩证的设定活动之中的。而在浪漫派那里,反思是产生它自己的形式的思维,那种“作为形式的内涵的形式”的精神形成在不断发生,它首先建构的不是对象,而是形式,是真正思维的无限的、纯方法的形式。这样思维就可以无限继续下去,思维的思维就成为思维的思维的思维,便达到了第三阶段的反思。与第二反思阶段相比第三反思阶段在原则上是全新的,在第三以及之后的每个更高的反思阶段,这一原始形式中都出现了一种独特地、表现为双重意义的分化(Zersetzung)…如果从“思维的思维”这一表达出发,那么它在第三阶段或者是被思维的客体:(思维的思维的)思维(与思维的思维相对立的思维),或者是进行思维的思维的主体(思维的思维)(思维的思维的思维是同一个思维)。第二级反思的严格原始形式因受到第三级的双重意义的攻击而动摇。但它在之后的每一阶段,都将展现为不断增强的多义性。这正是浪漫主义者所要求的反思的无限性的独特之处:以分解本来的反思形式而走向绝对物。反思无限制地扩展,成形于反思之中的思维成了无形式的、以绝对物为目标的思维。这也是施莱格尔反思理论的前提:反思并非走向空洞的无限性,相反,它自身具有实质性,是充实的。这样便可能把简单的绝对反思与简单的原始反思区别开来,反思的这两极完全是简单的,而所有其他的——从它们自身,而不是从绝对物角度出发来看——仅仅是相对简单的。绝对物在封闭的反思(绝对物之内的反思)之中直接自行反思把握自己,因此是完全直接的-完全简单的。较低级的反思从它们自身看,只有通过直接性中介才能接近最高级的反思,因此是间接的-相对简单的。而从绝对物角度看较低级的经中介的反思一旦达到绝对反思又必须让位于完全的直接性,因此较低级的反思自身又是完全直接的-完全简单的。假设绝对反思包含真实的最高量,原始反思包含真实的最低量,即在两者之中都完全包含了全部真实的内容和全部思维,但在前者之中展现得十分清楚,而在后者之中没有得到展现,不清楚(我们其实可以将其类比为6.3节中一般的过去包含全部记忆,不同切面对一般过去包含的全部记忆不同程度的凝缩),那么可以看到:全部真实的内容逐步清楚地展现于反思之中,直至在绝对物中达到彻底明彻……借助这种反思的直接思维,浪漫主义者深入进展于绝对之中。但施莱格尔是如何让想象绝对完全的无限性呢?施莱格尔将设定在自身之内的这个绝对物称为原本自我,在讲座中他指出:它不是与现实生活中受限制的自我相对的相似的自我,而完全是一个反我(Gegen-Ich),与此相联系的必然是那种对一个原本自我(Ur-Ich)的信仰…它是无限充实的反思的总和。他还继续讲到:“原本自我和在原本自我中包容一切者就是一切;除此之外一无所有;除了自我性之外,我们什么也不能假设。限制不单单是自我的暗淡反光,而是实在的自我;不是非我,而是反我,是你。——一切都只是无限的自我性的一部分”。这同时也是上文中浪漫派所反对的无意识对自我的限制(自我无意识地设定非我与自我对立),即坚持对自我的限制只能是有意识的,因而是相对的,同时反思的相对限制也只是由相对的、有意识的限制造成的,而没有其他的限制。本雅明将这种绝对物称为反思媒介,因为它既是绝对物反思运动于自身的媒介,也是由于它是以反思本身作为关联,即作为媒介-中介的。自我对绝对物的反思也就是绝对物自身的反思,因此作为真实关联的绝对物和反思不应就它们的实质(本质都是原本自我),而应就它们展现的真实的清晰性,即就其明显程度进行阐释。对此施莱格尔说:“意志……是自我的自己自身扩至绝对大或缩至绝对小的能力;由于这一能力是自由的,所以它没有界限”。对于这一点,他作了非常清晰的形象说明:“回归自身、自我的自我是数学上的乘方;走出自身是开方”。对反思媒介中的这一运动,诺瓦利斯也作了完全类似的描述。在他看来,这一运动似乎与浪漫派的本质有非常紧密的联系,以致他采用浪漫化(Romantisieren)这一概念来表达它。“浪漫化完全是一种质上的乘方。在这一运算中,低级的自己与一更好的自己同一起来。就像我们自己是这样一种乘方系列一样…浪漫哲学…相互提高,相互贬低”【58】。 这一自身内在的数学性同样也广泛出现在其他哲学家的不同论述中,它体现在谢林潜能阶次的学说中,也体现在柏格森的哲学中。柏格森认为这是一种潜在的或者尚未澄清的数学,是人的精神的自然倾向。这种数学性可以对应于某种特定的数量级的选择,知觉和行动相对于这种数量级而形成,构成物质性的各因素或者说各种事件也对应于这种数量级,因此可以说:我们生活的世界,其各个部分之间互相间不断有着作用力和反作用力,是依照在数量级别之间的某种特定选择而成为世界之所是,这个选择本身取决于我们的行动能力…出自于知觉的概念,对应于物质的属性和行动的普遍概念,只有依据于内在于事物的数学才是可能的。或者说才是其所是。在《形而上学导论》中柏格森将其作为一种普遍数学提出,它是一种广义数学并且是理念世界的变形,是在于某一事物的理念,从而使某种不间断的数学能够将二者联系在一起。它是一个唯一的“关系”的体系,能够在一个上升的网状物中总结经验之全体,从而变成了一种相关于人类知性的纯粹相对的知识。因此柏格森并认为:形而上学的目标之一,就是性质的微积分【59】。继续回到诺瓦利斯的文本,在他的论著中他也已极大的热情宣告了有关绝对物的媒介性思想,并创造出“自身渗透”(Selbstdurchdringung)以表达反思与媒介的统一体。“所有哲学的可能性都在于智力通过自身触及给自己以一种有自身规律的运动……这便是活动自身的形式。”因此,反思同时也是“精神无休止的真正的自身渗透的开始”。他把未来世界称为“自己自身渗透的混乱”。“第一个自己渗透自身的天才在这里找到了一个不可估量的世界的典型萌芽。他的发现很可能是世界史上最值得注意的发现,因为,以此开启的是人类的一个崭新时代——只有在这一阶段,各种真正的历史才可能形成,因为,到目前为止所走过的道路这时成了一种自己的、完全可以解释的整体”。我们将综上所述概括为:因为反思是思维的形式,所以它在逻辑上是第一性的,思维在逻辑上没有它是不可能的。随着反思,被反思的思维才产生,因此,可以说,每一个简单的反思都绝对产生于一相同点。至于要赋予反思的这种相同点何种形而上学的质量,是可自由决定的。在温迪施曼氏讲座中施莱格尔把这一中心点确定为绝对的,并依照费希特将其确定为自我。而按照早期浪漫派的理解,反思的中心点是艺术,而不是自我。在施莱格尔早期思路中,系统的根本特性是以艺术为对象的,而在讲座中他展示为绝对自我系统。这样,在思考转变之后,绝对物中起作用的是另一种反思。这也形成了浪漫派的艺术观的基础:思维的思维不能理解为自我意识。摆脱了自我的反思是艺术的绝对物中的反思【6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