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藏没什么可说的,碰到了好东西是运气,碰不上正常。他一直为收到那个意大利罗盘得意,一下子把此地运河的历史打开了一个新的维度。马可·波罗之后,肯定有络绎不绝的洋人经行此地,但有实物遗迹跟没有是两回事。这个罗盘给了他一个可以理直气壮地浮想联翩的理由。每次来济宁的“小博物馆”,周海阔都要多待一两天,就为了能多看几眼这个罗盘。
现在的问题是,卖罗盘的家伙决意把它赎回去。
两小时后,周海阔在小博物馆客栈见到邵星池。邵星池左手抱着右胳膊,右手抱着手机在通话,在客栈大堂走来走去,眼睛不时瞟一下多宝槅上的罗盘。“吴老板,再等等,”邵星池说,“很快就好,很快就好。”看见周海阔,对手机说,“来了来了,他来了。”挂了电话他对周海阔伸出手,“抱歉,周总,我必须得把罗盘赎回来了。”
“怎么个赎法?”周海阔在沙发上坐下,让他也坐。“给邵先生泡茶。”
程诺说:“早就要给他上茶,他不要。”
“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周海阔对邵星池说,“天大的事也不会被一杯茶耽误掉。咱们边喝边说。”
邵星池果然安稳下来不少,端起茶杯在手掌心里转了几圈,“周总说的是。套周总的这句话,天大的理由也不能作为赎回罗盘的借口。我很清楚。但周总如果有兴趣和耐心,我还是想把赎回的理由简单地说一下。”
“好,愿闻其详。边喝边说。”
“两个理由:一是,周总知道,这是家传的宝贝;第二个,我又开始跑船了,跑船的人离不了这东西。”
“继续。”
邵星池也不客气,事情赶到这儿了。卖掉罗盘他也是迫不得已,合伙经营一个船舶修理厂,干了半截朋友要撤了。当初跑船的时候,觉得修船的大师傅牛大发了,就是个检修的工人,也看心情做事,心情好了给你多检一会儿,心情不好三两下完事。你要把他伺候得不到位,让他不高兴了,那就等着钱吃亏,该换的零件当然得换,不该换的也让你换,你还不敢不换,船停半路上损失更大;停下来不动还是好的,万一停下来继续动,不往前跑往下沉怎么办?朋友踌躇满志。
但真干上了,发现不对,没几艘船需要检和修,在运河上都突突突跑得欢实着呢。十天半个月铺子里一个人魂都没有,过去在船上,整天被汽油味和柴油味熏得要死,现在想闻个油味都得自己把油桶打开。跑船时夜以继日地盯着操作台,撒泡尿都快得像做贼,就想着老子哪一天到岸上,一天跷着腿喝他二十四小时的茶,困了就睡,醒了就喝;现在的确可以二十四小时跷脚喝茶了,问题是,一个个二十四小时喝下来,越喝越慌:这一天天净喝茶了,吃啥呀?
朋友照开业半年来的业务量,给修理厂算了一笔账,再高调地乘了一个系数,得出经营的未来。一番复杂的运算之后,结果让自己心都凉了。邵星池比合伙人乐观,他极尽运河水运式微的渲染,不断地给朋友打强心针。朋友又挺了三个月,撑不下去了,他又算了一笔账,然后把大数据拿给邵星池看。接下来一年里,如果不发生意外,比如运河水突然变质致使各种航船机器损毁,或者外星人紧急发起对运河船只的攻击,那么,他们将会因为业务惨淡导致资产缩水二分之一,这种缩水还不包括设备的折旧和损耗,把这些全算在内,他们的资产能剩下三分之一就烧高香了。账就这么个账,合伙人把单子推到邵星池面前。
“通常,一件事不会比我们想象的更好,”邵星池说,“也一定不会比我们想象的更坏。”
“要不‘通常’呢?”
“老兄有何高见?”
“撤。”
“咱们俩的身家可都在这里啊。”邵星池在厂房里走来走去,把每一种机器都摸了一遍。
“现在撤只是丢了身,再耗下去,可能连家都没了。”
邵星池回到合伙人对面坐下, “回去干吗?继续跑船?” 鼻尖处钻心地痒,仿佛有个小虫子在里面爬,他用指甲用力掐了一把,想把虫子像粉刺一样给挤出来。“河上的船越来越少,河运早就成了夕阳产业。”
“河运都成了夕阳产业,”合伙人说,“修船不更是已经落山了?那咱们更没必要干下去了。”合伙人突然大笑。笑得捶起了桌子,把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可以喝的茶杯给震翻了,普洱洒了一地。邵星池忘了摸过机器满手的机油,弄出了一个黑鼻头。可就算是个黑鼻头也不至于笑成这样啊。他就看着合伙的朋友笑。足足一根烟的工夫,合伙人才停下来,笑出了满眼的泪。合伙人擦掉眼泪,鼻音浓重地说,“兄弟,我也舍不得。这也是我头一次独立创业。不是咱俩不努力,但还是干成了这样。”他有点伤感,现在流出了悲伤的眼泪。